槍桿在他的手上被牢牢握緊,只聽得陳陟南大吼一聲,“賊子看槍!”一槍刺穿了張明義的心臟。
張明義暗哼了一聲,疼痛讓他明白,他被槍刺中了,若是它時,這男孩的功夫哪裡有刺中自己的可能?不過也罷了,誰結束自己的生命又有什麼關係呢?這個男孩的功夫看著似乎也很不錯,而且自己也不想活了。
看著心口的槍柄,張明義嘴角浮現出一抹無法名說的苦笑。一縷鮮血在他的嘴角流出,隨著鮮血的出現,他的雙目逐漸失去了神采,力量和溫度都清晰的在他的體內流失,他感覺著無力、痛苦、寒冷同時湧上了自己的身體,疲憊感也湧上了心頭,他順應著這份疲憊,去讓身體進入一種最放鬆的休息狀態,之後,他再也沒有出現別的意識。
眼前的敵人死在了自己的手上,陳陟南卻並沒有感受到一絲喜悅,反而濃烈的悲傷湧上了他的心頭。他在為鄭無敵可惜,可惜這麼一個善良豪邁的漢子死在了這無名深山之中。他在為不知名姓的死者可惜,他們死的太平凡,死的太急速,他們的死亡甚至做不到引發陳陟南的懷念,可是那鮮活的生命卻也真真實實的在這個世界上消亡了。他在為自己可惜,自己選擇的江湖路,踏出的第一步就跟自己渴望的理想差之甚遠,這本就不是他夢想中的日子。他不知道是他的夢想太過於虛幻?還是這真實太過於虛幻?為什麼想象和現實差距的這麼大?為什麼他竟然完全無法從現實中找到哪怕一絲他夢想中那份武俠生活的影子?是他的夢做錯了?還是整個江湖錯了?這真的是江湖嗎?如果這是江湖,那麼他殺死這個男人的選擇到底是對是錯?應該是錯的吧,畢竟他不該殺死一個不打算反抗的人,而且這個不打算反抗的人如果活著,他可能去徹底掀翻這個存在錯誤的江湖。但是他還是出手了,在明知道這麼做不對的情況下,他選擇殺掉這個男人。他選擇的是向這個錯誤的江湖妥協,但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不妥協,難道去反抗?怎麼反抗?任由這個殺死自己親近的故人的兇手逍遙法外?他做不到,所以這個江湖可能沒有錯,錯的是人,因為理想中的江湖誰也見不到,是他錯誤的把真實的江湖理想化了。他甚至在為敵人可惜,可惜這個敵人的頭目,他看似走投無路,主動選擇了死在他的槍下,其實,他死在了江湖規則之下,他死在了註定該他死去的地方,他的存在,是違背了整個江湖道義的,是這座江湖對他進行了制裁。
徐東來看著張明義主動選擇了死亡,他也便沒有了活下去的慾望,輕輕收起了自己的鐵核桃,對著眼前的彭雲虎微微一笑,輕輕的咳嗽了一聲,一縷鮮血出現在了他的嘴角。
看到徐東來對自己展露而出的那一抹從容的笑,彭雲虎收起了自己的寶刀。已經沒有必要對著眼前的人出手了,彭雲虎再也無法殺死眼前的這個人。沒有人能夠殺死一個死人,誰也不行。
徐東來不再顧及眼前的彭雲虎,他輕輕的撣了撣身上的灰塵,然後緩緩盤腿坐下,隨著他坐在地上的那一剎那,他的呼吸也隨之停止。他選擇用功力震碎了自己的心脈來結束自己的生命。
張明義和徐東來都在此刻死去,他們的手下也被謝無常配合著眾人斬殺了乾淨,那升金湖眾人,已經無一活口。
深秋的山林,飛舞著乾枯孤獨的黃葉,風也隨著黃葉的舞動,吹起了悲傷的調子。初陽升入東方,灑下陽光萬里,那陽光被鮮血浸潤,閃爍著生命的脈動,在山林中婆娑起舞。鮮血為山林注入了生命,想必明年的山林,必然綠草如茵,古樹參天。但是那已是明年的風景了,今年的山林,只是無數閨中少婦哀轉淒涼的夢。
三派眾人,被帶領至此,哪個不是精銳,可是此刻,卻只存活下零零散散數人,而高手,也只剩下了謝無常、宋子云、陸平川三人,以及彭家彭雲虎、鐵槍門周輕羽、狂刀門司馬雷三人。江湖之無常,於近日便可見一斑。
陳陟南迴過頭來,便看到了向自己徐徐走來的柳夢涵。此刻他明白這個女孩為什麼會拖著重傷的身體走向自己,所以他心中對這個女孩的溫柔更重了幾分。
陳陟南對著柳夢涵使勁的微笑著,那眉頭不展的臉因為那費力的微笑而變得更加僵硬。他想透過自己的微笑告訴柳夢涵自己此刻沒有任何的異樣,自己很好。
而這個微笑,柳夢涵也讀懂了。她讀懂了陳陟南對自己的關心,讀懂了陳陟南佯裝出的無恙,更讀懂了陳陟南此刻佯裝無恙時內心的苦悶。
於是柳夢涵同樣對著陳陟南迴以一個溫柔的笑。這一笑,如同春風吹過湖面,蕩起了清澈的漣漪,又如同細雨低落屋簷,留下了清脆的餘響,陳陟南久久的凝視著眼前微笑著的少女,在這一刻,空氣中似乎瀰漫著濃烈的酒精,他陷入了一份粉紅色的沉醉。
正當眾人放下全部的警惕,坐在地上調整身心的時候,突然,變故發生了。
陸平川突然對著謝無常發難。
只見陸平川突然暴起,手中菸袋連打謝無常渾身上下七十二處要穴,謝無常尚未來得及抵抗,便失去了行動的力量。
但是陸平川卻哭喪著臉,似乎自己的才是那個沒有抵抗能力的人。
而更不可思議的是,在陸平川動手的一瞬間,金元寶竟然也動起了手,他瞬間攻向了宋子云,身法竟然比陸平川還要快上幾分,宋子云剛被陸平川的動作吸引了注意,還未來得及分出神來,便被金元寶一掌打在丹田。丹田受到重創,宋子云一口鮮血噴出,神情萎靡著癱倒在地。即謝無常之後,宋子云也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眾人吃驚的看著金元寶,這個名動天下的大財主不是沒有武功嗎?誰也沒有想到,這個胖子的身手竟然如此的靈活,而功力竟然更是深厚。
看著金元寶出手,陸平川臉上的那份惆悵和無奈更深了。
也對,一個二品高手,在這池州足以呼風喚雨,再多的錢財也不值得他為任何人為奴為婢,能讓陸平川給金元寶當管家的理由似乎只有一個,那就是因為他根本打不過金元寶。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謝無常冷冷的看著突然動手的金元寶,平靜的詢問道。
“沒什麼意思。”金元寶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呵呵一笑,對著眾人輕聲說道:“真的好沒有意思,想不到你們這些老江湖,竟然這麼容易放鬆警惕,太沒有意思了。”
謝無常搖了搖頭,深深嘆了一口氣,道:“大名鼎鼎的有錢錢莊掌櫃,竟然深藏不漏,在江湖上沒有一人知道你會武功的訊息,而且不聲不響就成就了二品高手,真是了不起。那彭家少爺太紈絝了,竟然還想要打你的注意,我想,他們應該不是死在升金湖眾人的手上,而是栽在了你的手裡吧。”
“呵呵,確實如此。那彭家二人竟然想攔路偷襲我,卻又不敢明著動手,看得我好是著急。不過既然他們想動手,我肯定給他們創造一個動手的機會。在一個山清水秀適合埋骨的地方,我隨意編造了一個藉口就將陸平川給調走了。不過他們二人實在是太小心,陸平川走了好久,他們才敢跟我動手。我本來很期待這次交手,卻不想他們手上的功夫太差了,所以我就直接送他們上路了,我的功夫不錯,一切結束的很快,他們走的沒有痛苦。當然,我的功夫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這一切都是大金朝廷給予我的,所以我要用岳飛的遺物來回饋大金朝廷。而今有一個大好的機會擺在在場各位的面前,只要大家願意追隨我一同為大金朝廷效力,那麼大家也會得到我今天所得到的一切。”金元寶依舊掛著那副人畜無害的笑容,柔聲對眾人說道。
不過此刻金元寶的聲音,雖然依舊如同春風化雨,但是聽在陳陟南的耳朵裡,卻是那樣的尖銳和刺耳。
“為大金朝廷效力?這是一個大宋子民能夠說出的話嗎?你還有一絲的良知嗎?你對得起這生你育你的土地嗎?你對得起你的親人和朋友嗎?賣國求榮,你就不怕遭報應嗎?”陳陟南大聲質問道。
“報應?我怎麼會怕遭報應?我更想知道,到底賣國求榮的報應會是什麼樣子?你們只看到我是大名鼎鼎的有錢錢莊的掌櫃,只看到我腰纏萬貫、妻妾如雲,只看到我的風光和顯貴,但是我的心酸、我的付出、我的過去,你們又有幾人看得到呢?”金元寶微笑的圓臉突然失去了笑容,變得沉悶且憂鬱。
“知道嗎?曾經的我,從來沒有想過賣國求榮,那時我日思夜想的,只是活下去。但是那時的我卻只是一個隨時可能被餓死的乞丐,活下去這個簡單的想法在我而言都是一種奢侈。我自幼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從記事的時候,我就已經流落街頭,由一個老乞丐帶著我,一起乞討為生。”
“我曾經很感激老乞丐,感激他能夠在我最無能為力的時候收養我,讓我不至於餓死。所以我認真的跟著老乞丐乞討,我小的時候經常捱餓,所以瘦小的不成樣子。卻不想這種可憐的樣子特別有利於乞討,得益於這可憐的瘦小,我每次討到的東西都又好又多。可好東西多了也不是什麼好事,這些東西引起了別的乞丐們的嫉妒,他們總是從我這裡搶奪東西,還要對我拳打腳踢,捱揍和捱餓伴隨著我整個童年。”
“而除了那些嫉妒我的乞丐們,老乞丐也經常打我,討到的食物少了他要打我,回來的時間晚了他要打我,天氣不好或者心情不好他也要打我,甚至沒有什麼理由,他想打我了依舊要打我。而我討到的食物,也都要讓老乞丐先吃,只有他吃飽了還能有些剩餘的時候才能讓我吃,否則我就只能餓肚子,他怕我吃的太飽,不骨瘦如柴了,給他乞討到的東西會變少,所以哪怕剩下的食物足以讓我吃飽,他也不會允許我吃飽的。但是那個時候的我覺得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的命就是老乞丐給的。
“後來有一天,老乞丐不知道從哪弄到了酒,他喝多了,嘲笑著對我說,他之所以收留我,是因為一個孩子更能讓人心軟,更容易讓他討到飯吃,不過我的年紀越來越大,越來越不容易讓人心軟了,已經沒有了什麼利用價值,他想要看看哪裡出高價收購男童,想要把我給賣了。”
金元寶說到這裡,突然閉口不言。他平靜的看著陳陟南,在那平靜的眼睛裡,任何人都見不到絲毫的波瀾,不但波瀾,任何東西都無法從裡面看見,在那裡,只剩下望不到盡頭的萬丈深淵。
陳陟南看著金元寶的雙眼,此刻他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民族大義?國仇家恨?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去指責別人?他之所以能夠指責金元寶,並非是他有多麼的高尚,只是他沒有經歷過金元寶的經歷罷了。
人啊,都是自私的,他們只擅長站在自己的角度上要求其他人都去做一個聖人,而自己,只不過也是一個凡人。
陳陟南第一次對禮儀道德這流傳了數千年的文明發起了質疑。為國為民,真的對嗎?生命和道義,到底該怎麼選擇?這世上真的有什麼規範來規定人們的選擇嗎?
金元寶見陳陟南低頭不語,卻依舊不打算放過這個不諳世事的少年。他接著對陳陟南傾訴道:“你問我對不對得起親人,我哪裡來的親人?你問我對不對得起朋友,誰願意跟一個乞丐做朋友?你問我對不對得起生我養我的土地,這土地是怎樣生我養我的?在這片土地上,我從來沒有感受到來自它的善意,我只是不斷收穫那來自於這片土地上的無數次的叫做死亡的威脅。我何嘗不想熱愛這個國家?可是從我出生到而今,這個國家為我做過些什麼?你叫我憑什麼去熱愛它?”
“對於這個國家,我只有深深的恨意。你知道嗎?就是那次老乞丐喝醉酒的時候,我並沒有給他賣掉我的機會,我趁著他喝多了,搬起了一塊沉重的石頭,狠狠的砸在了他的腦袋上,我將他的腦袋砸成了漿糊,然後用竹蓆裹起來,一把火燒了,他再也沒有賣掉我的可能了。這個老乞丐,就這麼不聲不響的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不過他的消失,對這個世界並沒有造成任何的影響,這個世界甚至都未必知道,在這天地中,曾經有過一個老乞丐曾經存在過,他來的無蹤,去的也無際。所以,看得出,這個世界對老乞丐也並沒有做些什麼。當然,老乞丐的死,並非對這個世界毫無改變,起碼,從那之後,我終於吃上了幾頓飽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