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春明看得出經過這次的事故這裡的工友對他本人和他家的情況有了一個基本的瞭解,平日裡到在一起就掐的幾個年輕人也正經了很多。他在內心裡感激著工友們的關懷。
艾春明拱手抱拳以一個習武人的姿態作了一個標準的見面禮,他說:“有勞各位了,你們放心我會盡快回來的。”
不知是誰先鼓起掌來,接著所有人跟著擊掌,掌聲越來越熱烈。這大概就是勞動人民最純樸的情感,有時候他們雖然不知道該用什麼字眼表達心情或詞不達意,但他們懂得用自己慣有的方式達意傳情,也許他們的做法不夠準確或不合時宜卻真實地反應了他們的心境和內在的質樸,僅就這一點受者就應該很感動了。外在的形式只是包裹著的華麗的外衣,只有內外統一內在的美才能得到更好地彰顯。而普通老百姓的純情實感正因為它的樸實無華才更打動人給接受者歷久彌新的美好印象。
艾春明非常願意和這樣一夥人在一起,日久天長在他們間已經鑄就了一種彼此都很珍重的友誼,不知為什麼要是就這樣來上工,把小惠一個人像以前那樣丟在家裡他有些放心不下,小惠經歷了這次變故使他隱隱地感到小惠身上少有的堅強和脆弱,孩子的堅強總是稚嫩的,孩子的脆弱當是她這個年齡的孩子內心真實的反應。小惠需要他長時間在精神上心靈上進行疏導和撫慰,直到有一天她內心不再惶遽,在這個或漫長或短暫的過程裡小惠需要他一路的陪伴,他憐惜百般磨難的小惠不該遭遇太多的不幸,他深感責任重大,作為父親他要全力保護小惠不讓她再遭受什麼傷害。
艾春明把寧瑩潔生前透過林囡秀轉給小惠用於治病的錢拿到銀行存了一個定期,他不能輕易動用這筆錢只能用作小惠今後的醫療費,為小惠移植骨髓所欠的費用經過他在碼頭長時間的打拼已經還的差不多了,這段時間他在家裡休整,除了精神上的就是來自他身體方面的,他的右腿膝蓋下大約十五公分的地方有一塊瘀青,一開始他總以為是不注意磕碰所致,吃力過重時有時像刀割一般疼痛,這直接影響到他幹活的進度和對承重的耐力,幹他們這樣的活出點小外傷是經常性,在他們這些人身上沒有一點傷的恐怕一個也找不出來,誰會在意身體不注意撞擊摩擦産生的破損,大不了出點血結痂過上幾天就什麼事都沒有了,一個男人弄得跟一個小女人那樣矯情小題大做在他們這個圈子會讓人恥笑的,艾春明本身剛強的性格也不可能使他在這樣的小問題上兜圈子,經過在家這段時間的修養,他腿上的瘀青最終沒有如他期盼的那樣消退,瘀青的部分像一個腫塊一點點擴散開去並且伴著的是越來越加劇的疼痛,慢慢地一開始只是瘀青的部分逐漸隆起面板表面且有增長變大的趨勢……他簡單地認為興許他的腿上只是生了一個膿瘡而已,沒必要那麼大驚小怪。
馬老貴的一句話點醒了艾春明,艾春明帶著小惠一起到碼頭扛活了,他沒有把身上的疼痛對任何人說,當然他也不會把這樣的事告訴還是一個孩子的小惠。
艾春明把小惠帶來沒多長時間小惠就成了這裡的紅人,小惠懂事聰明伶俐又會說話非常討人喜歡,這裡和艾春明年紀相仿的幾個年輕人在小惠面前收斂了很多,小惠親切地管他們叫叔叔,他們各個也確實拿出了當叔叔的樣兒,其實在他們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對小惠無不生出憐愛,他們都是有孩子的人,設身處地地想一想,與艾春明父女相比他們的情況實在是好之又好,他們根本不應該也沒有資格再對生活抱怨什麼,艾春明父女是他們活生生的勵志的樣本,彷彿艾春明和小惠在他們眼前一出現對他們就是一次最生動的教育,對他們的心靈都是一次最好的洗禮。而且隨著他們與小惠接觸越來越多,他們強烈地意識到他們有責任讓一個尚不能站立的孩子盡快走出心裡的陰影,他們要做的就是像小惠的爸爸艾春明那樣更好地愛護她,好像只有這樣他們才對得起他們的良心對得起他們養育的自己親生的骨肉。
艾春明用心感受著工友們播撒的這份濃濃的情義和如此厚重的愛。
從同福裡艾春明家到碼頭少說也有四五公裡的路,為節省時間有時候趕上刮風下雨艾春明幹脆揹著小惠乘坐公交再走一小段路就可以到碼頭他扛活的貨場,趕上天好或時間富裕的時候艾春明就會推著小惠來貨場上工,不管怎麼去碼頭小惠都是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艾春明很高興看到小惠自跟他來碼頭經過一段時間身上顯著的變化,他可能以前從來沒有意識到帶小惠來碼頭竟然會有那麼大的好處,小惠不僅開闊了視野,還學會了待人接物方面的一些技巧,惹得這裡的大人們好生羨慕,說自己的孩子絕對沒有那麼懂事,他們誇小惠活潑開朗人小鬼大,完全是個小大人,其實他們心裡比誰都明白小惠之所以這麼懂事完全超越了她的同齡人和她特殊的成長經歷有關,艾春明一行人幹活的時候小惠就呆在他們休息的地方讀書識字,雖然她不能到學校裡上課,艾春明也堅持讓她學習課本上的知識,艾春明親自交小惠,課本是現成的,就是阿虎每學期用過的舊課本,小惠悟性很高,好像也比能到學校裡讀書的孩子更渴求知識更珍惜學習的時光,她非常用心,艾春明稍加指點她很快就能領悟,這一點讓艾春明非常欣慰,艾春明從小惠臉上明顯的看到以前那種欣喜的表情,他暗自為小惠高興,小惠又和以前沒有什麼兩樣了。他怕就怕小惠遲遲不肯走出她自閉的世界,始終沉湎於令她無限悲傷的往事裡,看來小惠戰勝自我的能力還是有的,這才像他艾春明的女兒,艾春明在心裡自豪著感慨生活對他的恩賜,上蒼賜予他那麼好的女兒,他今生可以別無所求,他和小惠這樣的守護已經足以!
艾春明無時無刻不在收獲來自精神方面的喜悅,與此同時來自身體的不適越發讓他在心裡滾過一陣又一陣隱憂,他不願把自己的身體往壞處想,眼看著為小惠移植欠下的巨額債務就要還清了,他還要掙更多的錢用於小惠今後的康複,這是亡者生前關於小惠最後的囑託,他這麼做無疑是對亡者最好的追思和悼念。
這天艾春明照常帶小惠來到碼頭,他把小惠安頓好就和陳阿福等人到貨船上裝卸貨物去了,他們今天要在同一艘船上卸貨和裝貨,這艘貨輪來自西班牙,貨物從西班牙遠涉重洋運抵sh卸下後將囤積到碼頭貨場,緊接著又有貨場的貨物裝載到貨輪上運抵他國,完全的機械化作業有時也很難滿足這樣快速的裝卸要求,反而是傳統的人力肩扛很快就能把貨物的裝卸按要求碼放到指定的地方。
艾春明一行人被分成兩組,上的上下的下有條不紊,遠看舷梯上成行的兩列隊伍就像兩條流動的長龍,清早江風習習拂面而來沁人心脾,身上不會出很多的汗,絕對是個鼓足幹勁大幹一場的好天。
艾春明記得他第一次來這裡試工的情景,那時純粹是因為沒有經驗加上過度緊張身體在舷梯上才會搖搖晃晃,現在他覺得身體有些吃力,因為時間緊,他們在搶時間裝卸貨物,誰也不可能掉隊,他身體産生的搖晃不是來自體力上的不支,而是他必須克服來自腿上的疼痛,腿上瘀青隆起的部分在他幹活時難免剮蹭,摩擦産生的疼痛難忍越來越妨礙他順暢地工作,這段時間他實在是太忙了,碼頭進入了一個相對繁忙的時期,他必須抓住這個有利時機所以根本抽不出時間顧及他疼痛的腿,等忙完這陣再到醫院去看看,無奈他的腿實在是不爭氣,他為了不掉隊迅速麻溜的動作直接導致他的腿疼加重,接連不停息的作業多趟下來他身上開始盜汗,大顆大顆的汗珠往下落,他堅持著隱忍著,他不想讓人覺得他是一個懦夫,在他的工友面前他從來給他們的都是一個硬漢的印象。
又搬運了不知多少趟,艾春明來到庫房的一個臺階處,巨大的箱體壓在他的肩上,負重的肩頭傾斜到一側,要上臺階了,他想把姿勢稍作調整,他把負重的肩部往上一聳,邁出的左腳已經踏上了臺階,當他的身體前傾疼痛的右腿正要跨上另一級臺階時,右腿突然來了一個側彎它沒能支撐住來自身體上方的重量,伴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劇痛,艾春明應聲倒地,他肩上的紙箱滾落到臺階下,他手撫著疼痛的右腿想站立起來,試了幾次都均以失敗告終。
緊跟著艾春明的李清來趕緊放下肩扛的箱子跑了過來,後面的幾個工友紛紛放棄手中的貨物往艾春明這裡聚攏。
李清來手摸艾春明的腿問:“你怎麼了,是不是你腿傷發作了。”
艾春明滿頭大汗,臉上一副虛弱的表情,豆大的汗珠還在往下垂落,他只是點了點頭。
“我就說嘛,剛才看你就有些不對頭,問你你還說沒事,不好就休息幾天也不要太拼命了。”
陳阿福說:“是啊,你要弄出個好歹小惠咋辦?”陳阿福想用手去撩艾春明的褲腿,樣子有點魯莽。
馬老貴一把將陳阿福的手扒拉到一邊,他俯下身去手輕輕地拿掉艾春明蓋在右腿上的手,然後他極小心地撩開艾春明的褲管,艾春明腿上的疼痛點霍然暴露出來,只見艾春明腿上的病灶處一個堅硬的腫塊泛著晶亮的光暈,好像稍不留神就要破損一樣,陳阿福李清來等眾多人的目光像被針紮一般本能地一閉,他們實在不忍看到如此紮眼的東西橫行霸道地佔據人的機體,他們看到的這個可惡的東西雖然不是長在自己身上,卻也感同身受疼在心裡。
馬老貴心疼地說:“去醫院看看吧,掙錢要緊身體更要緊,我馬老貴活到這把年紀還沒有看到過你這麼要強的孩子。”
艾春明把褲管放下,握了握馬老貴的手說:“謝謝你了老馬叔,我明天就上醫院去。”他渾身一使勁在馬老貴的協助下堅持站了起來,他環顧一週對大家笑笑說:“沒事的,不好意思啊,讓你們掛心了。”
“說什麼呢?如果你還是我們的好哥們兒就聽勸馬上到醫院看看。”一向愛搞笑的李清來以這樣調侃的方式來表達心聲。
“要不你先休息一會兒,等一會兒貨物全部裝上船我們陪你一起去。”不知道是誰說了這麼一句。
馬老貴擺擺手說:“散了吧散了吧,都幹活去了,我去去就來。”
馬老貴扶著走路一步一瘸的艾春明離開了倉庫。
艾春明提前結束了這一天的工作,他答應馬老貴明天一定去醫院看看醫生。
這天艾春明推著小惠回家走得比平常慢了很多,腿疼自然是主因,小惠問他他告訴小惠他的腿碰了一下,休息幾天就沒事了,除此以外他走得慢的原因來自他的心裡,不知怎的他隱隱約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在他的心裡從來不曾産生過這樣的恐慌,好像他身上的疼痛不在他的腿上而是在他的心裡,人一旦有了這樣的畏怯其實才是最最可怕的,喪失對生活的信心和始終保有的旺盛的鬥志都是有可能的,他害怕不良的情緒對他産生持續打擊的效果,也許是太缺乏親人的關懷了,他內心一度柔軟到想哭,他用手抹了把眼角,果真有淚沾濕,如果這個時候有人罵他不夠剛強他不會覺得羞愧難當,人在最軟弱的時候需要親人的撫慰和關懷,像他小時候生病那樣媽媽總是守護在他的身邊,他生命中至親至愛的人已經不在了,活著的親人呢?啊!姐姐……艾春明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立時有了一種骨鯁在喉的痛感。
輪椅裡的小惠當然不可能看到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