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澆完了。”紀禾說著,想起墳塋的事,風水師曾摸著一部仙氣飄飄的胡須說宜早不宜晚,她笑道:“不如把我們的風水寶地也挑了。”
“現在才哪到哪兒。”
“早挑晚挑都要挑,很多人家裡早就開始準備了,又不是什麼怪事。”
陳祈年想想,摟住她說:“那我們就埋在我們的花園裡。”
“這兒?先不說以後會不會搬家,萬一被人挖出來了怎麼辦?”
“那他們可就要倒大黴了。”陳祈年笑說,“那就不用罐子壇子什麼的,直接把我們的骨灰灑在這片花園裡。但凡有人試圖摧毀這片花園,或是把我們從土壤中分離出來,橘子樹就會變成吸血樹,把他們吃得一幹二淨。直到千百年後這裡變成一座食人魔花園,再沒有人敢踏進來。”
紀禾笑道:“你要變成都市恐怖傳說是吧?”
“是不是很有意思?”
陳祈年握著她的手,望向滿院的蔥蘢和芬芳,隱約幾只蝴蝶在陽光下撲閃振翅,採擷花蕊,又說:“我不想待在某個陌生的山頭,我想在這。”
“為什麼?住習慣了?”
“可能是安全感吧。我一點也不喜歡外面的世界,我只喜歡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我們在一起,對我來說就是全世界,外面天塌地陷我都不關心。”
他時常希望世上所有的人都消失,只剩他和她。又或者發一場地殼運動,把他們家所在的土壤板塊單獨分裂出去,推移成汪洋大海中一座與世隔絕的島嶼。
時間擱淺,世如浮雲,生和死都不再重要,他們只是永恆地沉溺在愛與榮耀的深淵當中。
紀禾抱住他,在他唇上吻了下,輕笑說:“那就在我們的花園,死亡也不能把我們分開。”
到了小南山,祭拜過後,由於紀禾已經刨過他倆一次墳了,不想再動手,遂由陳祈年下土開挖。
他比較幸運,人死了這麼長時間,只剩白骨,沒有屍臭也沒有漫天鴰叫的食腐烏鴉。墳頭瘋長的野草雖然像鬼影之海那樣詭譎恐怖,但在挖機的鏟鬥面前卻脆弱得不堪一擊,連個求饒的聲都來不及發出,就被連根拔起滌蕩殆盡。
兩幅破爛不堪的薄皮棺材裝上車,陳祈年拍掉渾身黏土洗幹淨手,紀禾笑問:“怎麼樣?”
陳祈年:“嗯?”
“你也算是刨了自己的祖墳了。”
陳祈年笑起來:“都拜過了,應該不會天打雷劈吧。更何況還是給他們換嶄新的豪華別墅,他們高興還來不及呢。”
的確,她想起十四歲時,刨了郭潤娣和陳永財的墳後,這兩人頻頻入夢來,陳永財咆哮著說,你們這幫小兔崽子!就是這麼對你爹的?死了都不讓我安生!
她時常被嚇醒,但凡自覺理虧,就安慰自己說全都是他們自己造孽。
仔細想想,在遷墳之前,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郭潤娣和陳永財了。關於他們的記憶正在逐漸逝去,産生模糊的偏差,瘋狂暴戾被歲月洗刷成難以言說的溫柔,好像他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好像所有的窮兇極惡都只是她腦海裡無端的臆想。
他們像兩個沉寂的陰影小人兒,遊走在心海裡,有時候她要花費好幾分鐘才能記起郭潤娣和陳永財的模樣。她覺得真是奇怪啊,明明從前一閉眼就纖毫畢現。
陳祈年說:“不是說麼,人會死三次。第一次,當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學上被宣告了死亡。第二次,當你下葬,人們穿著黑衣出席你的葬禮,他們宣告,你在這個社會上不複存在,你悄然離去。第三次,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記得你的人,把你忘記,於是,你就真正地死去。整個宇宙都將不再和你有關。”
紀禾望著新落成的墳墓,還是並葬,只有一塊鋥亮如鐵的石碑,碑文醒目,字字清晰
她笑問:“那你呢?你是忘了還是記得很清楚?”
陳祈年和她並肩站著,說:“有時候模糊有時候清楚,但要徹底地忘記,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吧。”
“那你原諒他了嗎?”
“早就原諒了。”
“噢?為什麼?”
陳祈年握住她的手笑說:“因為他把我帶到了你身邊。”
沿著墓園的階梯漫步下山,太陽在山的另一邊,閃閃發亮,像顆耀眼的金橘懸在雲層之上,令紀禾想起了1997年7月1日的碼頭,那輪黑色的太陽從地平線訇然升起的樣子。過去被時間的土壤分解,未來完整地平鋪在山腳下,他們手牽著手,踏過無數個瞬間,在虛幻裡走向榮光萬丈的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