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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

“對我說沒用,對我阿婆去說。”司芃突然起身,拉開吊趟門沖到院子裡,拿起一把園藝用的鐵鍬,跑去玉蘭樹下挖土。

淩彥齊探半個身子出來看,看一眼就退回去和郭義謙說:“爺爺,我站你這邊,她說話一向沒大沒小。她現在在挖土,再多忍半個小時就好。”

郭義謙臉上僵硬的神情漸漸和緩下來,問道:“小混蛋說話一向這樣?”

“對啊。”淩彥齊推他出客廳,“敢跟我媽對吼,也敢和你吼的,也就只有你家這位小混蛋。不過你放心,有我在,一切都可控。”

他神情還挺輕松,好像早就意料到司芃的反應。真是被他騙來了,騎虎難下,郭義謙看他兩眼,道:“盧思薇怎麼養得出你這種兒子?”

把郭義謙推過去,淩彥齊蹲下來看著司芃,他明知故問:“你要做什麼?”

“我把阿婆和媽媽的骨灰埋在這裡了。”

“哦,”淩彥齊點點頭。看天色黑了,找盧奶奶要手電筒照著,再拿過一把鐵鍬,幫著鏟土,“埋得深不深,要不要多叫一個人來幫忙?”

“不用。你去把彭光輝叫下來,他昨天還問我這件事。”挖著挖著,司芃又掉眼淚。淩彥齊幫她擦掉,溫言溫語地勸:“司芃,沒事的,雖然隔了五年,但是該回來的,都來了。”

不止彭光輝下來,盧奶奶和徐瑞德也站在院子中央。盧思薇聽說郭義謙被淩彥齊哄來小樓,也趕過來瞧。正好見到兩個深褐色的長方形盒子從樹下挖出來,上面的土塊拍掉,露出密封的膠帶,淩彥齊用剪刀沿著邊隔開,從防水袋裡將骨灰盒捧出來。

一左一右擺著。司芃輕聲說:“棕色是我媽的,黑色是阿婆的。”

五年後,它們終於重見天日。

司芃卻穿過時光隧道,回到五年前她埋下骨灰盒的那一刻。她望著眼前的父親和外公,聲音冰冷又尖銳:“她們死時,都不喜歡外人在跟前,所以,走得都很孤單。她們沒有交代我做什麼,是我始終替她們不甘心。如果真的曾經愛過,移情別戀也沒關系,為什麼連最後一面都不來見?因為愧疚?因為丟臉?還是覺得她們死了,就能把你們的醜陋一筆勾銷?”

她望向彭光輝:“我離家出走,我以為你好歹要找一找。沒有。就算是龍哥藏了我三個月,三個月後我不回到定安村了,很難找嗎?還是你放棄得太快?就算你得了癌症,被軟禁,顧不上別人,前面兩年半呢?”

彭光輝低下頭,他並不意外司芃會追究他過去的無情和僥幸。事情了了,他總要面對來自女兒和自我的審判。

司芃再望向郭義謙:“我以為就算你是天王老子,不肯親自來,那總會派人來掃個墓吧?沒有。我藏了五年的骨灰,沒有人發現她們還沒下葬。”

無數個深夜裡那些自我勸解、自我寬慰的絕望,今夜從司芃每一個汗孔裡鑽出來。“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很任性,我很小題大做?也許是吧。我這種無用的人理解不了你們,不懂你們的時間太寶貴,不懂你們在追求成功的路上,每時每刻都有無數的生意要談,合同要簽。你們的前途太……光明瞭,所以實在分不出一丁點的時間和心神,給那些被你們拋棄在過去的人。”

郭義謙從未被人這樣長篇大論地教訓,想打斷她的話:“小芃,我自始至終都沒有要拋棄……”

“就是拋棄,”司芃朝他吼,“沒有拋棄的話,怎麼會想不到她們在受苦!你以為阿婆跟你離婚,是不愛你了?是因為太愛你,受不了你在外面拈花惹草。她回國後無論發生什麼事受什麼苦,絕不向你求援,不是因為她覺得和你無關,是因為她恨你。她到死都在等你一聲對不起。做錯了事要道歉,沒人教你嗎?她只要這三個字就能原諒你,天底下有比這還劃算的買賣嗎?”

她越說越激憤,也就只有淩彥齊敢過去抱著她:“好了,司芃,這些事情都過去了。”

不,彥齊,你不懂,從來沒有過去,不是有了你,我就會忘卻她們的痛。

她的阿婆和媽媽,從不肯將痛苦現於人前,從不會想著要去咒罵、報複。她們對親愛的人始終抱有奢望,然而這奢望漸漸成了生命裡殘留的微弱燭光,終究滅了。她們便是帶著這樣的絕望,離開人世。

司芃必須說出來。她等了這麼久,才等到他們光臨小樓。她要一次性地,為媽媽為阿婆,把這些痛苦宣洩出來。不管他們願不願意,他們都必須看到。哪怕不能感同身受,一半也好,十分之一也好,她要讓他們痛快的人生裡,也有那麼丁點的不好過。

“我想了很久,想到今天才明白,你們一個不敢在她們面前出現,一個不肯用心找我的原因。因為你們是懦夫,有權有勢、高高在上的懦夫。因為你們不會受到懲罰,自然也不會誠懇面對犯下的錯。”

“你知道我恨你,恨你背叛我媽,恨你瞞著陳潔的事。你擔心我帶著舊日的陰影,在你的新家庭裡掀起波濤,所以你輕易相信她們的話,讓她們牽著你的鼻子走。”

“而你明明清楚你帶給阿婆的傷害,你不敢面對,你知道挽不回,索性就不做任何努力。你以為補償在我身上,就能彌補曾經的絕情與冷酷嗎?”

司芃把這些話拆成一個一個的字,當武器擲過去。她只有這個武器,因為他們不是仇人,是至親。也只有在這棟小樓,在這棵玉蘭樹下,才能成為戰場。她想收複愛的失地,為她的阿婆和媽媽。

大家都不說話。風呼呼刮來,樹梢間的葉子“沙沙”晃動。

郭義謙臉色沉鬱,手撐著輪椅兩側的扶手,發力想站起來。大家都在疑惑他想做什麼時,跟隨多年的徐瑞德第一個明白過來,快走兩步,想撿起地上的骨灰盒。司芃腿往前一伸,擋住骨灰盒前。

徐瑞德彎腰在那裡,進退兩難。郭義謙擺擺手:“一邊去吧。”

醫生和護士過來扶一把,終於把郭義謙這把老骨頭撐起來。盧奶奶把自己的柺杖遞過去:“老爺,小心點。”大家都看出來了,從不落人下風的郭義謙是真的老了,今晚得敗在這個不肖子孫手上。

要是正常人,這兩米的距離不過三四步,郭義謙顫悠悠地走了十一步。他走到司芃跟前,祖孫之間不過二十厘米的距離。他有一米七八,人雖老了,背卻一點不駝,看司芃時視線微微向下:“讓開。”

話雖簡短,自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司芃仰著一張淚臉,要和他對視。

捱得最近的淩彥齊,突然伸手將司芃往後一拉。司芃根本沒提防他這個扯後腿的,被他拽得往後一蹲,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朝他狠狠瞪眼。“好啦。”淩彥齊拉她起來,湊耳邊低聲說,“你外公年紀那麼大,別在這裡摔個中風回去。我在你那些舅舅姨媽面前打了保票的,原樣來的,還得原樣送回去。”

司芃甩開他手,站一邊默不作聲看著郭義謙。

郭義謙扶著玉蘭樹的樹身,緩緩蹲下去,他的右手顫抖著,先伸向黑色的骨灰盒。木質雕花的骨灰盒笨重,他把司玉秀的收入懷中,郭蘭因的便夠不著了,他得起身挪個位置,再蹲下去。彭光輝走上前來,把棕色的骨灰盒拿在手上。

郭義謙一愣,見是他,手抬起來:“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