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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

媽的,司芃暗罵一聲,伸手想抓香爐的邊沿,沒抓住,倒是被他人已點著的線香燒了手背。一吃痛,一驚呼,就被擠出搶頭香的核心圈。

有人先插上了。今年頭香還是沒搶到。

人還越擠越多。司芃不顧一切朝裡頭擠,後背不知被幾個人揪住,外套都快保不住了。經驗總是不能一次就攢夠,明年來,她定要把拉鏈早早拉上。

突然間,那些拽她的反作用力都消失了。身後的人撥她前頭人的肩膀,又推攘她往前擠去。看那半截灰色的袖子和骨節清晰的手,她就知道是誰。她還真沒想到,淩彥齊也要來搶頭香。怎麼看,他都是這個俗世裡輕輕鬆鬆站在雲端上的那類人。

兩人都長得高。長得高就是有優勢,他推著她又護著她,再擠到煙霧繚繞的香爐邊。那裡燃燒著各式劣質的線香蠟燭,讓人的咽喉忍不住地犯癢。身後的人似乎更不耐受這嗆人的煙霧,即刻就有了輕微的咳嗽聲。

司芃趕緊去點線香,回頭問他:“你的呢,我幫你點。”

淩彥齊遞了三支香過來。他一直站在司芃身後,瑟瑟冷雨中,他高大,他不凡,他像是一堵牆,把推攘擠拉、高聲喧嘩都擋在了牆外。

這樣司芃才能專注地點香。大概是沾了細雨,線香點燃的過程有點長,水汽線上香前端的青煙裡蒸騰完畢,才有了星星點點的火花。

司芃先把淩彥齊的三隻香遞回去。

淩彥齊接過香。他看四周,喧囂雜亂中,眾人上香程式各有不同,也分不清誰懂誰不懂。他遲疑一會,並未拜佛,直接把三根香一塊插在香爐裡。對這些外在形式,他一向無所謂,他料定佛祖也如是。他要真是神明,就該知道,今夜在它面前來來往往的數萬人,未必個個都虔誠。

司芃看在眼裡,也不做聲,只將點燃的香舉到前額。不同於大多數香客的三隻香,她只有一隻香,一隻香只求平安。

她閉上雙眼。有人曾諄諄教誨,拜佛請願,最好是跪拜。可惜上香的人潮太過洶湧,寺廟把蒲團都撤了。不要拘泥形式,心中有菩薩就行,有人也這麼和她說過。

不再理會身邊這片亂糟糟的世界,像是一種進入的儀式,司芃回到黑白分明的世界裡:

那個頭發梳得一塵不染的老婦,那個大年初一也會將她打扮一新的老婦,會拎一隻籃子,帶她的小花上靈芝山。年幼的小花嫌上山路太難走,不是噘嘴就是耍賴躺在地上。非要老婦變戲法一樣,從籃子裡拿出煮好的茶葉蛋、曬好的桂圓幹、還有炸得酥脆的貓耳朵,一路哄騙著上山。

到了那破敗的寺裡,香爐裡只有孤零零的十來炷香。小花坐在年久未修的門檻上,邊吐桂圓核,邊看她的阿婆拜佛。老婦總是把香舉在額前,閉目念詞。她不解:“阿婆,你在跟神仙講話麼?神仙都聽得到麼?”

老婦沒有理她,專注地拜她的神,等從蒲團上支起身子才說:“當然啦,菩薩什麼都聽得到。向菩薩請願時不要想別的事,要報清楚自己的姓名和居所,還有請的什麼願。”

“那你請了什麼願?”

“當然是要你爸爸媽媽平平安安,早點回國來,帶我的小花玩。”

小花當然高興了。“好啊,阿婆,你再和菩薩講,讓他們多帶點好吃的糖果回來,還要好多好多的榴蓮幹。”這些可都是進口的稀罕貨,夠她炫耀一陣子了。

司芃想著,那麼多年來往這山寺,老婦向菩薩許了好多的願。她的女兒女婿回國了,她就拜佛求他們事業發達。他們的事業發達了,她又求菩薩保佑他們夫妻恩愛,女兒身體健康,還有她的小花要乖乖聽話。

可等到她生了重病,卻不再拜佛。不再每逢初一十五上靈芝山寺燒香,就連家裡佛龕裡供著的菩薩,也不請了。

小花那時已經大了,知道求菩薩,不再是個靈驗的事。但她想,那也許是會讓心裡好過,走得安穩的神明。她和老婦說,我上山幫你去請願去。老婦搖搖頭,她說不可以貪得無厭了,菩薩已答應我太多事。

到燈盡油枯之時,她將小花叫到床邊,說:“我這一生,許了太多的願,其實想來想去,好多的願都沒去請的必要。人這一生,最難得是平安健康。”

老婦還說:“小花,等阿婆走了,你每個大年初一都去靈芝山寺上香。一年裡的頭香是最靈驗的。”

小花點頭:“我會去的,我每年都去那裡上香,拜你,還有媽媽。”她的心中,那些烏金木然的菩薩是沒什麼好拜的。

老婦搖頭:“阿婆不要你拜。我只怕我走了,沒有人會好好照顧你。你去拜菩薩,讓菩薩保佑你平安。知不知啊?”

那時的小花還不覺得有傷痛,只像靈芝山寺那些破舊的菩薩一樣,木然地點了點頭。

好多事情,比方說陪伴、逝去,她都不懂。好多事情,要長大了,離開了,回想了,人心深處的荒涼與哀怨,才會一點點長出來,長成茂盛無垠的荒原。

就好比她阿婆在時,她從未拜過菩薩,她阿婆走了,她便學她的樣子,將香舉到前額,心裡默唸:“我叫司芃,也是小花,我住定安村下西巷27棟503室,請求菩薩保佑我這一年平平安安,無禍無災。還請菩薩替我向媽媽和阿婆帶話,我,這一年,也過得很好。”

許完願了,她將這一根香插入香爐,退回去,雙手合十再拜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