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說,朱佑鎮是個軟弱又昏庸,連自己的兒子公然叫人下毒都能忍下去的人,錦棠覺得舉子們遭受的不公,怕是也得像小皇子朱玄林一般,吃啞巴虧了。
而她家三個考生,全是因朋黨而受益的,就好比亂世之中,自家糧滿倉滿頓頓肥雞大鴨子,望著鄰居們饑黃面瘦的,一間院子裡三個進士非但沒讓錦棠高興,反而甭提有多難受了。
過兩天,就是商定好給神武衛送酒的日子。
酒從隆慶坊送來之後,還要連夜貼壇貼,然後於明兒一早送到神武衛去,到時候,就可以結到那四千兩百兩的銀子了。
錦棠自己,並新僱來的婦人們,連帶著齊高高和騾駒幾個,一夜不歇的,要把這貼壇給貼出來。
錦棠自己做著最精細的活兒,熬漿糊。
雖說只是貼個壇貼,最簡單不過的活兒,可是錦堂香也與一般的酒不同。
羅錦棠用來熬膠漿,用的是糯黃米,糯黃米熬出粘稠的汁來,貼在上頭,非但不滲色,還自有一股淡淡的香氣。徜若想要揭下來,放到火邊一烤,整張完整的揭下。
她這酒,每一道工續都算得上是極盡細致了。
此時她已換了一件家常的襦襖兒,就在酒坊後院的院子裡,天不涼不熱恰恰好兒,一彎明月當空,端午節的夜裡,旭親王府辦的是家宴,樂聲一陣陣的傳來,可見旭親王府中的歡樂。
而這酒坊的另一側,則是一處客棧,客棧之中,忽而揚起一陣嘯天的哭聲來,聽著,似乎是幾個年青男子。
“二十年寒窗,只為今朝,千裡迢迢而來,做得錦繡文章報君,卻因為我提前不曾拜過考官,沒給自己找個座主,不投朋黨,不做門生,就將我黜之孫山,這算得什麼世道,又是什麼王法?”隔壁有個舉子哭嚎著說道。
“好歹我曾經也是鄉試第一,晉地解元,就因為不肯投到淮南派的門下,如今倒好,三年後再考,三年又三年,什麼時候是個頭兒?”
另一人說道:“這可不行,都說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寒窗苦讀十幾年,我的老孃尚在苦苦勞作,妻子自從嫁進來連件新衣裳都沒穿過,說我文章不行我可以服,就因為沒有拜座主就黜了我,這又怎麼能行?”
錦棠皺了皺眉頭,見齊如意端了一隻刷好漿糊的壇子過來,怔怔兒問道:“如意,明兒是什麼日子。”
齊如意笑道:“五月十五,算不得什麼大日子,也不過平平淡淡的日子裡,偶然的又一天罷了。”
錦棠有兩輩子的記憶,偶爾會混淆,況且上輩子的時候吃多了酒,記性一直不好。
五月十五是個平淡的日子,但五月十六不是。
但她隱約間想起來,上輩子的五月十六,京城裡落第的舉子們似乎鬧過很兇很兇的一仗,當時還死了不少正當年的舉子們。
而那次暴亂,似乎就是跟朋黨,門生有關。
舉子們不滿首輔次輔,淮南與浙東亮黨把持科舉,讀書人唯一進階的這條路。
於是就串聯起來,上禦街,到午門前請願,要皇帝給普通的讀書人以公正。
錦棠隱約記得,陳淮安當時是在順天府衙,就是因為此役,鎮壓舉子們有力而被陳澈青睞,從此就成了陳澈最青睞的座下走狗。
而陳澈則因為鎮壓舉子有功,從此一躍而上,成了首輔。
所以,明面上是舉子們因為不滿朋黨結私,門生內定而起的鬧事,但最終,卻是朝中兩黨之間的鬥爭。
憶及自己走的時候不曾見過陳淮安,錦棠連忙問如意:“如意,二爺可跟你交待過不曾,他帶著嘉雨和我表哥出門,是去哪兒啦?”
齊如意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呢。”
錦棠心中有些暗暗的擔憂,雖說陳淮安這輩子沒有拉著她回陳家,但他對於陳澈,以及她上輩子的朋黨是個什麼態度,她並不知道。
會不會,這輩子仗著先機,他依舊會與陳澈聯手,對付首輔黃啟良?
挑起暴亂來,其實死的最終依舊是舉子們。
上輩子的那一夜陳淮安回到家,抵著她的額頭哭了許久。
一個個年青,鮮活,飽讀詩書,一心想著要為國盡忠,報效朝廷的舉子們,就因為不肯同流和汙,及早站朋黨,最後死在他們信仰的,想要報效的,朝廷的手下。
而陳淮安自己恰也是雙手沾滿血的那個人。
他當時心裡應當也是痛苦的,但他最終選擇了信任自己的父親,為陳澈爭取權柄,並最終把陳澈推上了首輔之位。
兩黨之爭,幾百條鮮活的生命,裡面也許就有此刻在隔壁客棧裡哭嚎的這個男子。
但殺他們的,是他們所想要報效的朝廷,是皇帝,是宰相,普通百姓又能奈何呢?
錦棠搖了搖頭,繼續去貼她的壇貼了。
這天夜裡本是放榜的日子,這種日子,本就是幾家歡喜幾家愁,錦棠出門的時候,便見隔壁那間客棧門上人煙稀少,門庭冷落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