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幼時窮苦,沒吃過多少揚州風味。”做瘦馬時日日挨餓,有吃的就不錯了。
裴慎笑道:“日後有的是機會。”說罷,竟又道:“且坐下罷,這一桌菜,泰半都是揚州菜,左右我一人也吃不完。”
沈瀾微愣,大概是方才在大雄寶殿聽她說回家,裴慎以為她思念揚州,便特意請寺中師傅做了揚州菜。可她與裴慎不過主僕,為何裴慎如此關心她?
沈瀾腦中百轉千回,口中只道:“謝過爺賞賜,只是奴婢鄙陋,不敢與爺同桌而食。”
知道裴慎最惱怒旁人忤逆,見他神色已淡下來,沈瀾即刻道:“不如爺撥些飯食給奴婢,奴婢感激不盡。”
“罷了。”裴慎見她恭敬疏離,心中不快,只兀自用飯,不再言語。
沈瀾鬆了口氣,只覺裴慎這幾日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做起事來越發奇怪,竟突如其來體恤起她來了。
例如昨日無緣無故賜她絨花,說什麼出嫁要戴。還有眼前這齋飯,不僅特意做了揚州菜,還邀她同桌而食。
思及此處,沈瀾心中寒意愈盛。自昨日絨花,到方才籃輿,再到如今齋飯。樁樁件件,如同臨死前的斷頭飯,叫她心中實在不安。
更讓她不安的還有今日談婚事,裴慎勳貴子弟,又是朝中重臣,帶幾個丫鬟出行自然可以,可僅帶一個貌美丫鬟,只會讓女方心中不愉,這便不合適了。
沈瀾心裡沉甸甸的,只覺這一樁樁、一件件咄咄怪事像是某些不太好的徵兆。
勾連、呼應,織成了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蛛網,讓她如同飛蛾,在其中勉力掙紮,卻終不得解脫。
沈瀾心中沉鬱,手上卻不停,伺候裴慎用了飯,又吃了一盞寺後野山茶。
裴慎茶足飯飽,心情不錯,便笑問道:“你方才也進了那禪房,可猜到屏風後是誰?”
沈瀾心中一突:“看身形,似是兩個女子。”語罷,她想了又想,只覺裴慎既談及此事,若不趁機試探一二,她心中著實難安。
思及此處,沈瀾只狀似隨意道:“爺來見兩個女子做甚?竟還要隔著屏風相見。”
裴慎便放下手中綠釉暗刻流雲茶盞,只拿灑金川扇點了點她,笑道:“你素來敏慧,可能猜到我此行為何?”
“莫不是相看妻子?”沈瀾心下發沉,勉強笑問道。
裴慎點頭,又拈了塊雲片糕遞給她:“你覺得此女如何?”
與她一個丫鬟談及正妻,無論如何都顯得過於輕佻,不合時宜。沈瀾心中不好的預感越發重了。
她接過雲片糕,只覺口中泛苦,心中發澀,懷揣著最後一絲希望問道:“我不曾見過那女子,哪裡知道她好不好呢?”
裴慎見她面色微白,還以為她是怕未來主母性子嚴苛,便安撫道:“自然是好的,陳松墨已查過了,此女養在鄭渚身前十五年,熟讀閨範,通曉詞賦,性子柔和賢淑,將來必能容你。”
容你。
沈瀾咀嚼著這二字,只覺這二字如同鋼刀刮骨,颳得她鮮血淋漓,皮骨俱痛。
她已面無血色,只死死咬著銀牙,口中幾乎要泛出血來。
“何謂……容我?”一字一頓,字字泣血。
裴慎愛憐地望著她,慢條斯理道:“沁芳,你穎慧靈秀,難道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
沈瀾似乎不太明白裴慎的話,便怔怔地望著他。往日裡的聰慧似乎俱成了空,只愣了許久,才遲鈍地想明白了裴慎的意思。
新夫人是不會容不下一個丫鬟的,唯一容不下的,是妾室。
妾室。
沈瀾想明白了,卻又覺得耳朵發懵,眼前霧濛濛的一片,口中血腥氣一陣陣泛上來,約摸是咬破了腮肉。
禪房菱花窗只用薄薄的一層桃花紙糊著,似有朔風透進來,泛著砭骨的涼意。眼前的茶盞杯盤無人動,便漸漸冷了下去。
冷茶冷風,冷言冷語,似霜刀寒劍,嚴相催逼,只將她五髒六腑攪和在一起,疼得她說不出話來。
三載時光,日盼夜盼,只盼著銷去奴籍,出府逍遙。
盼來盼去,盼出個大夢一場空。
作者有話說:
1. 酒發雄談,劍增奇氣,詩吐驚人語,出自《念奴嬌·策勳萬裡——高啟》
2. 吃食來源於《金.瓶.梅風俗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