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瀾抬眼,見他牙關緊咬,攥起的拳頭上青筋暴起,分明是怒極。沈瀾心下不忍,便撇過頭去,淡淡道:“死人永遠留在我心裡,活人哪裡爭得過死人?”
裴慎面色一白,待他反應過來,只覺心都被剜走了一塊。他眼眶微潮,只咬著牙關,幾要將腮肉咬出血來:“我哪裡比不上他?”
沈瀾垂下眼瞼:“他是個極好的人,愛我,尊重我,凡事與我有商有量,性情也溫和。”
裴慎聽了,哪裡受得住,越聽越惱,越聽越恨,字字句句都要將這人貶進塵埃裡:“這般短命鬼,自己死了留下你一人支應門楣,也不管你吃了多少苦,可見是個自私自利的!”
“便是什麼尊你愛你,有商有量,難道我做不到嗎?何至於叫你心心念念!”
他又妒又恨地說完,聽在尋常人耳朵裡,只覺他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可沈瀾聽了,卻怔忡不已。
裴慎已經不是第一次提及他願意尊重她了,可從前沈瀾是不信的。
裴慎此人,看似溫文,實則秉性執拗。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兼之他久在官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沈瀾哪裡肯信他呢?
可今日,裴慎知道了她是孤魂野鬼借屍還魂而來。若是旁人,知道了枕邊人是不知名的鬼怪,只怕嚇也嚇死了。可裴慎卻渾然不懼,還說要與她成婚。
若說沈瀾心裡沒有半點感動,那必是假的。
或許,或許裴慎待她的確有情意,也願意去改變。
沈瀾猶豫了一瞬,下定決心再做最後一次嘗試,便平靜道:“我上輩子有個夫君,如今心裡也有喜歡的人,你還堅持要與我成婚嗎?”
一提什麼前世夫君,裴慎便要惱。只是那短命鬼死也死了,他就不信長長的三四十年之後,沈瀾還記得那短壽的!
“你莫要想著與我分開!”裴慎目光灼灼的盯著她,半分都不肯退。
聽他這般斬釘截鐵,沈瀾鼻尖微酸,眼眶發熱,竟隱隱有幾分解脫。
掙紮了十年,終究逃不開裴慎。
既然逃跑這條路走不通,便不逃了,換個法子罷——叫裴慎改了性情。
若改不了,再尋別的辦法。
她與裴慎糾葛十年,有恨,也有愛。或許愛意淺薄,僅有一分,可到底還是有的。今時今日,又多了一分的感動。
只是若放在以前,有些許愛意,些許感動又如何?沈瀾是決計不會答應裴慎的。
不僅僅是答應了裴慎,對不起自己過往的努力和掙紮,也是因為她不能和人交往過密。
沈瀾最想要的是回家,最害怕的是被人發現她的秘密,從而被火焚、被虐殺。為此,她謹言慎行,不肯多說一句,多行一步,小心翼翼地守著這個秘密,從不敢與人交心,更不願與人交頸而眠。
因為一句沉酣之時的呢喃夢語就能害了她。
這樣的沈瀾,從始至終都隔著一層玻璃觸碰著這個世界,孤獨地在玻璃之外遊走。
煢煢孑立,形影相弔。
沒有父母,沒有朋友,唯一血脈相連的潮生是個尚未知事的小孩子,沈瀾只能孤獨的守衛著自己,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整整十載光陰啊。
太累了,沈瀾倦怠到了極致。
她將潮生託付給裴慎,就是因為她覺得自己要熬不下去了。
可恰在此刻,沈瀾的秘密被戳破了。這個世界上,有第二個人知道了她的來處。
這個人沒有藉此機會傷害她,反而想保護她,認為她是良善之人,蒙天意垂憐,有了返生的機會。
沈瀾近乎枯竭的內心得了一絲安慰,幾乎要落下淚來。
這一刻,沈瀾忽然想告訴裴慎,我們試試罷。
她孤獨的太久了,快要枯死了。她得救一救自己啊。
沈瀾待裴慎的愛意極其淺薄,也並不想找個依靠,但她想找一個知道她秘密的同路人。
說說話也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