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就是一切。再凍下去,只怕要大病一場。況且便是她不喝這酒,再僵持下去,無非是裴慎一掌將她劈暈過去或是堵了嘴帶回去,殊無差別。
沈瀾素來是識時務的,可她此刻恨極了自己的識時務。
她咬著牙,心中大慟,只一口灌下燒刀子,那酒液辛辣苦澀,從喉嚨燒過食道,一路燒進胃裡,嗆得她咳咳兩聲,湧出些許生理性的淚珠,臉上也燒上兩團紅霞。
可沈瀾還嫌不夠似的,滿腔鬱憤難發,望著兩岸青山,只一口一口往下灌酒。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
飲了幾口,她滿心苦澀,提著酒壺回望裴慎,乃至於船外眾人,只覺盡是可憎可惡之輩,又抬手灌下一口烈酒。
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
他鄉之客!他鄉之客!
“行了!別喝了!”裴慎劈手奪過她手中酒壺,只蹙眉道:“好端端的,作此借酒澆愁之態做甚!”
沈瀾酒壺被奪,她不好酒,更鮮少飲酒,數口燒刀子下去,五髒六腑都暖和起來,偏偏人也暈暈乎乎,看什麼都是旋轉的。
見她雙目含淚,身子發軟,好似雨點桃花,薄粉無力,顫顫自枝頭跌落,再不複方才牙尖嘴利的樣子,裴慎冷哼一聲,一把扶住她。取了大氅,只將她細細裹好,又將她打橫抱起,出船而去。
此時孤月漸隱,晨星寥落,江面上薄霧四散,曙色熹微,唯見兩岸青山如黛,半江秋水灩灩,一葦輕舟渡江而去。
第二日夜間,沈瀾迷迷濛濛醒來,但見帳中昏暗,依稀可辨眼前熟悉的素紗帳,前些日子剛洗過,還泛著皂角清香。
這是如京橋的宅子。
還在蘇州?裴慎沒帶她走嗎?沈瀾只稍加思索,便忍不住以手撫額,薄醉後頭痛欲裂,她緩了緩,暗罵裴慎兩句,便轉過身,闔眼歇息,不欲搭理人。
裴慎原在房中坐著,只四處打量房中。面架衣架,鬥櫃方桌,一應俱全。可白牆苔痕遍佈,窗戶糊著密不見光的桑麻紙,桌子高低不平。
裴慎盯著馬蹄四面屜方桌上的燭臺,燭火幽幽躍動,只是上頭的燈油分明是豆油,燃起來散著一股臭氣。
這是小門小戶常用的燈油,只因燃起來有異味,稍有錢些的人家便不用。
他又想起方才潭英來報,只說廚房裡俱是些破罐爛碗,米缸子幹淨的耗子都不住。
裴慎臉色越發難看,恰在此刻,他聽聞帳中似有動靜,猜測約摸是她醒了,便起身道:“既醒了便起來,將醒酒湯喝了。”
沈瀾頭疼得很,拂開紗帳,欲起身下床。
見她不說話,只一味逞強,裴慎難免又氣,只諷刺道:“怎麼?從前慣來會支使我,如今竟成了鋸嘴葫蘆?”
這是想起沈瀾頭一回逃跑,被他帶回來後,三言兩語便支使他去找衣服。
沈瀾難免嗤笑:“裴大人可真夠有趣兒的,竟巴巴湊上來要我使喚你。”
裴慎被她一噎,暗道她這氣死人不償命的功夫,倒真是越發精進了。便冷哼一聲,惱恨道:“莫要胡說八道,我何曾湊上來任你使喚?”
沈瀾瞥他一眼,淺笑道:“既然如此,便勞煩裴大人待在房中。”
裴慎微怔,複又蹙起眉來。他若聽沈瀾的話,待在房中,又是聽她使喚。可若不待在房中,出門離去,豈不是遂了她的意?
裴慎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惱極了她這張伶牙俐齒的嘴。
只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何必與她置氣,不過是她被抓之後無能為力,只好借機發洩怒氣罷了。
思及此處,裴慎便笑道:“我不與你饒舌,天長日久的,你總有低頭的時候。”
沈瀾一口飲盡醒酒湯,聞言只冷笑一聲:“裴大人想錯了。我做丫鬟的時候向你低頭,是為了脫去奴籍。上一次被你抓回來後向你低頭,是為了讓你卸下防備,如今我便是向你低頭,你也不會再信。既然如此,我又不是天生的賤骨頭,何必折了自尊伺候你!”
語至此處,只愴然一笑,灑脫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說罷,扔下手中茶碗,徑自入帳歇息去了。只留裴慎瞠目結舌立在原地。
作者有話說:
1. 古人對名很尊敬,不輕易稱名,於是大多稱字。所以女主直呼裴慎名字,顯得不怎麼尊敬。
但是明代比較特別,登入仕途後,稱號,不怎麼稱字了。即使稱字,也僅稱一字,下面用翁、老承之,稚子幼生,也無不如此稱呼——《明代社會生活史》
如果按照這樣的說法來寫,男主二十來歲就得被人稱翁、稱老,太奇怪了,所以我還是按照大家常用習慣,私設為表尊敬,稱字,或者稱號,不加什麼翁、老。上了年紀的才加)
2.“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俱是他鄉之客”出自《滕王閣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