糸師冴預設。穿過這片樹林,兩旁的風景變得開闊。高遠藍天,山頭和民房頂端的積雪更加純淨。有小販在路邊售賣裝在玻璃瓶裡的風信子種球,孩子纏著父母歡喜討要。
我看糸師冴安靜而堅定的臉,雙眼平視前方,心無旁騖的模樣。聽說他是13歲獨自去西班牙踢球的。而我18歲考上大學,一個人在異地的出租屋待了不到一週,就因為衛生和軟裝焦頭爛額,逃難似的回家歇息,滿心抱怨和委屈。父母和奶奶,有人關愛我,約見面只是一個電話的功夫。和士道的關系也漸漸明晰,因為他一直熱烈支援,我不擔心自己沒有退路,什麼都不怕。
我成長的軌跡平實,起落緩和無恙,沒有像糸師冴那樣早早見識世界。許多我為之震驚或喜悅的,他已經淡然。
又和他聊起關於異地生活的話題,他給我一些建議。獨居的女性更該注意安全,可以有意識有目的地鍛煉身體,預見能力也是可以養成的。這可以幫助我避免受到傷害和損失。
前者則可以幫助我擺脫與別人糾纏不清。對付小人,拳頭比吵鬧更有效果。
他好像變了一個人,在餐廳時還鋒芒畢露,不能奢求他態度稍微軟和一點點。是不是因為我放下先入為主,去代入他的處境,在獨居的話題中感受了他的難處和性格?
人無法看到超出自我的東西。在糸師冴身上最先看到的部分,一定和自己經歷過的相似。我從這裡開始解讀他,才慢慢發現他並不難以相處。他有問必答,也有善意的分享。
“你好像不對記者說真話。你表現得和採訪裡的糸師冴不是一個人。”
“不,我說的都是真話。單純是他不願意聽,很多人都聽不進去,只願意以自己的期望解讀我。他們什麼都不懂。”
“你讓我想起在校外講座裡聽到的形容:一個技術高超的舞者,因為身邊都是跛足瘸腿的殘疾人,只能獨自起舞。”
“最後舞者變得平庸,被人性中那些低階的部分埋沒。你覺得這是因為他不夠堅定,還是宿命?”
“我覺得這個結局可以改變。為什麼舞者不找一個頭腦相對靈光的人當作學生,教會對方和自己共舞。”
“你讓一個跛足瘸腿的殘疾人起舞?”
“如果只是生理上存在殘疾的話。其實舞者在那樣的處境下,更需要得到精神上的安慰。不能像舞者一樣技術高超是客觀的,而願意和舞者一共起舞的願望是主觀的。我不知道我這樣講合不合適。對舞者來說,自己的訴求得到正視和尊重,也是很有意義的吧?”
重要的不是做事方法,而是態度。方法和態度,很多時候不是一件事。
糸師冴沒有說話。他緩慢眨動睫毛濃密而長的綠眼睛,望著路前方,陽光照在他臉上。我從這張臉上看到他正在思考。不管回答是肯定還是否定,我都覺得此刻的沉默有意義。
“我之前是不是說,你是圈外人。”糸師冴說,語氣飄夢似的,“其實嚴格地說,你因為士道,已經不是圈外人了。”
總覺得他話裡有話。這個圈範圍擴大,不只是他們共同熱愛的足球。如果更早認識糸師冴,或有更多時間相處,我想我們兩個人談得來,交情會很不錯。
糸師冴說:“士道和你提過穿制服假裝修學旅行的荒唐提議,而我沒有反對,選擇加入進來。只不過穿制服的時機,僅限母親把鏡頭對準我的期間。很短暫,我只讓她拍了不到三分鐘。”
“畢竟是借來的制服。你和你弟弟關系真的那麼不好嗎?”
“他自己不夠爭氣。要是他夠聰明,不需要我去點醒,自然就開竅了。”
“換成我,有你這樣的謎語人做哥哥,我也會一肚子火。”
“我倒是覺得,你要比我那個弟弟機靈,不至於死腦筋。又如果他是舞者,他既不會因為遇到一個聊得來的人感到愉快,也不想和周圍人說半句話,寧可一個人跳到死。就是這麼固執,無可救藥。我看,他幹脆在自己的小世界溺死好了。”
“呀,你不是很明白他的處境和困難嗎?可一定要他自己克服嗎?”
“如果連這點本事都沒有,他就不——”
糸師冴口氣陡然加重,和我四目相對的一刻又驀地噤聲,似乎意識到對我說重話並不妥當,盡管我不是糸師凜本人,也不會原封不動地把話轉述給他。再不解,再同情,我也能忍住不插手別人的私事。這是成年人的社交禮儀。
“你會把他借你的制服摺好再還回去嗎?”
“會。我會找個像樣的袋子裝起來。”
“那就好。”
我們有些潦草,但默契地結束不算太愉快的話題。騎行到一段下坡路,遠遠望見山腳下,糸師凜和士道站在路邊。後者發現我們,高高舉起手,招搖著。
我也招手回應。這時,糸師冴說:“還有一件事,我想還是告訴你比較好。”
“什麼?”
“穿制服的建議是士道提的。但主動聯系,說在輕井澤碰頭的人是我。”
“啊,是你?”
“我不得不這麼做,就像真的被下了降頭。跟中邪了似的。”
露出冷笑,糸師冴和我說起自己在回國班機上遇到的怪事。他沒有看書,也沒有和周圍人說話,落座就陷入沉睡。初衷就是趁機會補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