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家裡爸媽說的,這是她自己的家了,是她這一輩子要駐紮、經營和安歇的地方,可預見的一生,她大機率不會離開這裡了。
親戚和街坊鄰居們對梁棟媽這個新媳婦的評價和婚前差不多,挺平平無奇的一個女人,沒上過什麼學,個矮,單眼皮,長得還有點黑,也不大會說話,不會“來事兒”,別人和她聊天,她就只會接那麼一兩句,不然就抿嘴笑笑。
真是“沒一點能拎得出手的地方”。
外面的人沒機會窺探這家子衣食起居的日常,不知這小兩口在家裡相處如何,只能從一些蛛絲馬跡中推斷一二,比如偶然看見兩個人一起出門買東西,梁棟爸個子高,腿長步子大,拎著東西在前面走,梁棟媽個子矮,兩條短腿怎麼騰挪也趕不上趟,只能小碎步快些跟。
不過梁棟爸身上的的確良襯衫和裡面的白背心倒是幹幹淨淨,洗的又嬌又平整,由此可判,這個新媳婦,家裡活倒是挺能幹的。
也就只有這一點,值得誇贊。
有人說,梁棟爸之所以二十七八還沒結婚,是因為從前談了個物件,在市裡自來水廠上班,可漂亮了,各方面都優秀,但人家女方家沒看上男方家,鬧得轟轟烈烈最後沒成,這才耽誤了,最後只能匆匆相親,找人介紹。
小城人言可畏,這話自然也傳進過梁棟媽的耳朵裡,梁棟媽倒是不太在意,經人介紹是事實,沒什麼可計較,再說婚姻這件事本就是外因太多,如果真如傳言說的那樣,她反倒有些心疼梁棟爸了,畢竟他之前那段是有真感情,沒成挺遺憾的。
她嫁過來以後,沒有什麼不滿,唯一覺得心裡不太舒服的是,當初的介紹人好像騙了她,不是說婆家經濟條件很好嗎?可為什麼家裡看上去緊緊巴巴,一切開支都要靠兒子那點微薄工資呢?
婆婆不出門不掙錢不做家裡事,每日睡到三竿起,公公喜歡打麻將打牌,據說是被人做扣,把前些年的家底都砸進了賭桌,現在外面還有欠賬,仍舊不收斂,每個月家裡的開支都不敢算,一算全是窟窿。
梁棟媽摸清了這些,頓感前途渺茫,嫁過來非但不能過好日子,反倒要勒緊褲腰帶。她很怕自己婚前的那些美好幻想都被這張張借條拖進地獄。想不開的時候,想回孃家和爸媽訴訴苦,哪怕只是說說話,誰知還沒等自己騰出空來,孃家的訊息倒是先來了,是哥嫂託人打電話輾轉來告知的,說是爸爸沒了。
癱在炕上那麼多年,終究也算是有個人在,可就在她出嫁的第一年,人走了。
從前的舊話講,女人結婚之後才算真正成人了,懂事了,梁棟媽其實不是很相信,可她的經歷逼著她向這一代代人傳下來的舊話伏首,小時候耳朵邊翻來覆去很多次的那句“等你長大就懂了”,那時哪知會懂些什麼?有什麼東西,什麼道理,什麼難處是至於哽在喉頭、兩張嘴皮描述不出來的?但現在,她一瞬間就懂了。
這世間,確確實實有太多難言了。
她回家奔喪,給爸爸守著直到下葬。
娘倆深夜交心,媽媽腫著眼睛給她叮囑,既然都嫁過去了,已成定局,就不要鬧,不論你公婆如何,小梁還是個不錯的孩子。日子嘛,富有富的過法,窮有窮的活法,現在鬧開了,丟人的只會是你自己,誰讓你當初選人的時候沒有擦亮眼睛呢?
你自身條件隨便拎出一點,都不如小梁,所以你要踏踏實實和人家好好過,兩個人一起,什麼困難都能過去,以後總會好的。
梁棟媽很想駁辯,不是我選的呀,這不是我選的呀。
可是聽到哥嫂那屋深夜起夜的動靜,翕動了兩下嘴唇,最終還是閉了嘴。
後來,一九九三年,梁棟媽嫁到什蒲的第二年,也是在爸爸去世的第二年,公公也走了。
是腦溢血,在牌桌上,也沒用搶救,當場就不行了。
同年,梁棟媽懷孕了。
一時間,喜事些許沖淡了喪事的沉重,這也是梁棟媽嫁到什蒲以後,第一件高興的事。
她在此刻再一次想起那句舊話——女人,終究是要成家才會懂事。她如今想用自己狹窄的人生閱歷為這句舊話做一個訂正,她覺得,女人是要當媽媽以後才會懂事。
梁棟媽懷孕後,發現自己突然變得更“寬容”了,公公身後留下了一堆爛賬,如今仍由她和梁棟爸勒緊褲腰帶來還,她也不再抱怨了,她的全部心緒都被肚子裡的孩子所牽動,幸福都還來不及,就連公公走後,婆婆忽然提出要和他們分家,她也只是生氣,但沒有太在意。
“我婆婆是個很自私的人,我當年就這麼覺得,一個女人,一個當媽的,怎麼可以自私自利到這種程度?”
梁棟媽坐在我的對面,捧著一杯熱水與我講述著,講到動情的時候,也會表露出激動:“但我管不了,我是兒媳婦,她是婆婆,我管不了她的事。”
“其實我們都管不了對方,也根本沒想管。”
梁棟媽的婆婆在公公去世沒多久就提出,家裡以後的帳要各論各的了。
她對梁棟爸說,你也成家了,你爸死前欠下的,理所應當由你當兒子的還。以後我們還是住在一起,一日三餐仍舊在一起吃,你們做什麼我吃什麼,我給你們交夥食費。
等你媳婦生了孩子,也不要指望我來帶,我身體不好,帶不了,你們有困難就自己解決,我這輩子嫁給你爸,如今也到頭了,你們姓梁,我可不姓梁。
你們罵我也好怨我也好,隨便吧。
梁棟媽這時抬頭悄悄看了梁棟爸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