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這一身打扮,卻像個才剛二十出頭的姑娘。
瘦鵑臉上似笑非笑的,仔細琢磨著大字典上的一個個方塊字。眼睛也不大朝他看,只當房間裡沒有他這個人。
然而她的快樂是無法遮掩的。滿溢位來了的生之喜悅,在她身上化為萬種風情。
陳伯玉來得晚,一看見她便怔了怔,道:“遲少奶奶今天怎麼這樣漂亮?”
他原是一句無心的話,瘦鵑不知道為什麼,卻頓住了答不出話來,並且紅了臉。
遲秉文在旁邊看著她的臉漸漸紅起來,不由得抿了唇笑。
幸而瘦鵑也只是頓了一頓,便又笑道:“噯?聽你的口氣,好像我平常總是奇醜。”
陳伯玉笑道:“遲少奶奶,你可別歪曲我的意思。”
瘦鵑卻不依不饒的笑道:“你明明就是這個意思。”
學到中午,馮小嬋又興興轟轟地跑來叫遲秉文一起吃飯,連帶著陳伯玉,就是單單漏掉了瘦鵑。
瘦鵑瞟了秉文一眼,秉文會了意,單刀直入地說道:“馮小嬋,日軍封鎖的那段時間裡,你往家裡掛過電話?”
她一愣,沒想到他會提起這樁事來,囁嚅道:“是……”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會那樣認為,我同瘦鵑是正經的夫妻,我從前是對不起你,可一切也都過去了,你在公館門前說的那些抹黑你我的話,我不同你追究,只當你年輕,情勢又緊急,你是口不擇言。但是往後,我希望咱們再也不要有牽連。我替你同學校的主任打過招呼了,給你留了一間單人宿舍,你這兩日就可以搬進去。有什麼缺的少的,可以告訴我,但是我們之間,也就僅止於師生這一步。”
他頓了頓,又道:“還請你再也不要打電話到遲公館裡來。當時毀車的事情已經調查清楚,是你指使了一幫同學去做的,我們不追究你,只是請你往後尊重一下我的夫人。”他一邊說著,一邊攬住了瘦鵑的胳膊。
語氣之嚴厲,叫小嬋也膽寒。
可她卻不認,只是連連說道毀車的事情並非她所指使。其實她亦並未撒謊,當時確實是她的一班好友為了她而打抱不平,打著為小嬋出氣的名號,一時熱血,毀了瘦鵑的車子,然而事先小嬋也並不知情,等到東窗事發的時候,那些女孩子們又瑟縮了,為了減輕一點兒處分,只好都推到小嬋的身上,說她是主使。
小嬋此時是有冤沒處說,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索性橫了心大鬧一場,她在教員休息室裡賴著,大哭大鬧起來。
瘦鵑看不下去,皺著眉頭道:“你是有文化的新新女性,何至於此?”
“讀那麼多書幹什麼呢?就是在緊要關頭,可以憑意志維持一點自尊:人家不愛我們,我們站起來就走,無謂糾纏。”這是亦舒的原話,她當年狠狠的沉迷過一陣,如今說出來,倒也應景。
小嬋終於停了哭鬧,恨恨的看著周瘦鵑,好半晌,才終於沉默著走了出去,帶著滿面的淚痕。
溫暖的夜晚狡黠的吞噬了操場上的窪地和殘留的樹墩。
下了學,秉文帶著她一路把車開到了霞光路。
幾個月以前,在仲秋的晚上,她和陳伯恭看霞光路上的櫥窗,霓虹燈下,木美人的傾斜的臉顯得異樣的嶙峋。今日仍舊是傾斜的木頭制的身體,帽子上面吊著羽毛。
衣服仍舊是被剝掉了的,只戴了一頂帽子,稍顯滑稽。瘦鵑也不想買,然而還是用欣羨的眼光看著——用一種女性的本能。
秉文提議下車走走,她便縮著脖子,把兩手插在袋裡,湊近了櫥窗,用鼻尖與下頷指指點點,暖的呼吸在冷玻璃上噴出淡白的花。
近來大約是局勢不穩,市面蕭條了些,霞飛路的店面似乎大為減色。不算很晚,這時候應該是霓虹初上,卻有許多店面已經早早地閉了門。
連他們榆園路上巷口的那家炒貨店也再沒有經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