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小自言自語地道:“反正我那個家,我是不要回去的。我娘只曉得偏心我弟弟,我弟弟他又在外頭胡來,他那個媳婦兒,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若是您真走了,遲家我也是呆不下去的——她們早就看我不順眼了。我要是家去了,更有的氣受。”
及至說到後來,更是憤憤“都是一樣孃胎裡出來的,憑什麼一家子吃我的穿我的,還盡想著法兒的坑我!”
如此,周瘦鵑反倒慚愧起來。要是阿小想也不想的就答應了跟她走,她反而要掂量掂量她到底是一時豪氣還是果真衷心;她若是拒絕跟她走,她也沒什麼好說,這個世道,最要緊的是能活得下去,她不能在自己也竭蹶的時候還非得拉上別人一同陪她受苦。
但是阿小卻這樣認真的說要跟著她,她反而覺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在稠李樹葉柔和的簌簌聲裡,陽光像刨平的木板條,遮隔了那朦朧的淡青。
她抿著嘴笑起來,話音輕快如風:“阿小,你放心,倘若我之後真的自立門戶,自然不會叫你跟著我受罪。掙錢的事嘛,我自有道理。反正你只管把一顆心穩穩當當的放在肚子裡好了!”
阿小聽了,也跟著她輕輕地笑起來。
不知為了什麼,她竟異常的放心於這個原先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弱女子。她總覺得如今的大少奶奶身上,好像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而這力量,是足夠劃破一切黑暗與不滿的。
周瘦鵑今天是叫阿小把早飯端到樓上來吃的。
她實在怕見到遲太太。昨天用晚飯時便叫她應付的夠嗆。
無非是顛來倒去的那一些話,周瘦鵑聽的耳朵都要磨出繭子了。
“秉文又出去啦?”
“噯。”
“秉文去學校了?”
“應該是吧。”
“秉文今天晚上還回來麼?”
“這我也不大清楚的。”
“小鵑兒啊——”
“嗯?”
“我聽說——那個狐貍精又回來了?”遲太太說的彷彿難以啟齒。
“。…..”瘦鵑不知該怎麼答,終於裝傻充愣的笑道:“噢,是嘛。”
“那狐貍精!她一來就把個秉文的魂兒給勾跑了!”遲太太嘆一口氣,拉攏著瘦鵑道:“小鵑兒,你也得爭爭氣!你才是咱們遲家正兒八經的大少奶奶,說什麼也輪不到那狐貍精的!你也得想想法子,怎麼才能留住秉文。”
遲太太有一肚子的媽媽經、婆婆經,她嫁到遲家來,也忍氣吞聲的做了幾十年的少奶奶,做了幾十年人家的媳婦,她憋了半輩子的做媳婦的苦衷,這時候便一股腦的傳遞給了瘦鵑。
“你別看我現在有兒有女的,可我跟你說——你那公公,先前還在世的時候呀,也在外頭偷偷養了個姨太太,還跟那姨太太生了兩個孩子,一個大一些,是個丫頭,還有一個男孩兒小呢,老爺過世的時候也不過才學會叫人。”
“噢——那您可真不容易!”瘦鵑一邊捏起一塊兒綠豆糕來吃,一邊故意的恭維道。
“噯,咱們這樣大戶人家的太太,哪個是容易的呢!那姨太太我見過一面,她原是四馬路上的女人,堂子出身,長相倒真是風騷。就即使這樣了,可老爺也只是隔三差五的去她那一趟,不敢不給我面子的。說起來,也是我當年裡外應付的好,再怎樣也是他八抬大轎迎進來的正房,又懂得討老爺的歡心,才有了今日這樣稱心的日子。”
遲太太說著,頗為自得的瞟了瘦鵑一眼,心裡暗暗地只覺得她不爭氣,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她道:“你呀!不是我說你,從前秉文一回來你便苦著一張臉,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這幾日嘛好些,然而還是不懂得去籠絡男人!這不,那狐貍精一回來,秉文便又開始不著家了!要我說,還是你功夫欠佳!”
瘦鵑聽了差點兒沒把嘴裡咬著的綠豆糕噴出來,她連忙把手抵在唇邊,不動聲色的咳了一咳嗽。
什麼功夫?自然是籠絡人心的功夫。
然而周瘦鵑卻聽得歪曲成了其他的意思,她一瞬間只想到是床上功夫了。
她低下頭抿著嘴偷偷地笑,掌嘴,掌嘴,真該掌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