咷笑浮屠心下暗笑,少一流眄,又道:“十七刀當年誅邪未竟,是他之過。他應,分所應為;不應,無私有弊,盟主又何需多慮呢?有貧僧綢繆前後,盟主當高枕無憂才是。”
石中信長嘆一聲道:“赤練餘孽一日不除,奚州百姓便日日憂怖;至若家事,拙荊單弱衰困,小兒沉痾嬰身,石某如何能高枕無憂啊!”
咷笑浮屠道:“石公子福緣深厚,定能逢兇化吉。貧僧藏名遊歷南疆時與神醫陶三思有故,他雖不喜在江湖走動,但仍顧及往日情分允下此事,現已到奚州境內了。”
石中信心中積石立時落去泰半!
他露出幾分悅色,輕撫長髯感慨道:“此次多勞小友周旋,以陶神醫的脾性,饒是老夫三顧茅廬也難請他出山。倘無赤練之禍,以君之慧心玉質,勳績必不在十七刀之下。得賢子如此,乃父亦可含笑九泉了。”
僧人囅爾,掌上念珠猶然未停:“從始洎終,念念生滅,遺失真性,顛倒行事。昔我非我,令名懋績,身外物耳。一竹杖,一氅衣,觀幻塵,聆梵音,遂得奧旨禪心。塵累盡消,自逐逍遙,豈不快哉?”1)
“可憐徒有逍遙心,難做快活人。待此間事畢,老夫也該好好頤養天年了。”石中信唏噓一番,轉而道,“但願諸事順遂,莫生變數啊。”
咷笑浮屠豎起一指,卡住飛旋的念珠,隨即兩掌合攏,將十八粒散離數珠盡囚其中。密密細沙滲出指縫,他略一搓揉,道:“承盟主吉言。”
翌日晨起霢霂,悽雲慘霧,遍罩賓宇。
陶三思方呈拜帖,即有家僕為之帶路。入花廳之際,恰有兩奴婢引客從府走出。客者高鼻深目,寬袍長袖,迤邐間顯三分醺醺。與陶三思同行的學徒朝他雙足盯了片晌,才趨步跟上。
石中信年近五旬,兩鬢青黑,精神矍鑠。夫人應在不惑之年,但因顰眉不展,反倒生出些憔悴的老態。乍見陶三思,夫人禁不住傾身而起,石中信輕執她雙腕按回桌案,安撫地在她手背上拍了兩記,與陶三思道:“拙荊心繫么兒,一時情難自已,見笑了。”
陶三思繃著一副高人風範:“令郎是何症狀?”
石中信懇切道:“舊歲仲春,小兒突患傷寒,後雖病癒,卻壞了根底。每逢陰雨,輒氣血不暢,苦痛難耐……老夫遍尋良醫,皆對此一籌莫展,還望陶神醫……為小兒診切。”
陶三思頷首:“既允人之諾,必當竭力虔心。但能否醫治,還要探過令公子脈象方可知道。”他扭頭對身後人道,“徒兒來給為師打打下手。”
扮作學徒的唐洵章只好隨他往廂房去了。
室內窗牖緊閉,落針可聞。頑疾若頑石一方,碩大陰翳將整間居所套入,令人悶倦。石公子枕於臥榻,被幾層錦衾焐得嚴嚴實實。婢女將添好水的湯媼擠入被下,稍掀一角,這病弱公子便打了一個哆嗦。
陶三思將手搓熱鑽入被中切脈,進門時的不太上心驟然變成了風雨欲來。
“小唐,你照上次給老——咳,那家夥施的那個法子來一遍。”
陶三思有個神醫的匾額頂上頭,丹田卻在那次南疆之行中成了破洞的皮囊,內功到底是徹底沒了指望。每回他使不上勁,這差事就落到唐洵章和聶放手上。唐洵章有樣學樣暖好手,點按石公子右臂xue道,湊巧瞥見一小塊露在被外的額頭。以內勁沖擊血氣鬱結處時,這塊肌膚突然隆起指甲蓋大小的菱形凸耳,正中一點鮮紅,地龍動土般扭來扭去,轉瞬平坦如初。
他心尖打了一個突。
陶三思證實猜想,也不迂磨,囑咐僮僕按他開的方子抓藥,遣走唐洵章,獨自往書房和石中信商議要事。
唐洵章心神不定走到石中信給賓客安排的住處,剛推開門就被陶三思養的那隻肥信鴿撞了滿懷。鴿子的毛紮了他的眼睛,淚水當即敷上目眥,他捂了一會兒放下手,看東西還是朦朦朧朧,眼圈也紅得可憐兮兮的。
一聲笑羽毛般在他耳尖撓了下,隨即一鼓作氣戳到了心窩子。
“見著我這麼高興?哭得跟個小姑娘沒兩樣。”
唐小哥的上下睫毛還掛著淚光,細微的水滴與他的人一般傻愣愣地僵在了原地。那鴿子遁出窗外,他也沒個反應,神魂彷彿隨鴿子到天上轉了一圈,又帶回滿腔歡喜落到了實處。
“……十七?”他又驚又疑地笑了笑,澀聲道,“十七。”
聶十七仍頂著那張假臉,鳩佔鵲巢霸佔了一整張羅漢榻。他抵牆支稜著兩條腿,頭朝下,笑眼裡映著倒過來的兩個唐洵章:“過來,我瞧瞧這一月來瘦了沒有。”
聶放人如其名不喜束縛,衣物也揀寬松的穿,兩只腳腕子就大咧咧地在外招搖。唐洵章一把圈住那雙腳逮回榻上,又上提外袍蓋住腳趾:“成天亂來,不怕疼了?”
聶放不以為然,心說老子還沒怪你昧地瞞天呢——而他剛巧記起臨行前的墨寶,輕飄飄的“嘖”到口就變作了心虛的幹咳。唐洵章以為他當真受了涼,二話不說就想把他團起來塞進錦被裡。
聶放瞧著好笑,又有些心疼。他瞅著他家忙來忙去的小唐,喉結滾了滾,趁他湊過來的時候突然伸腰起來,就著濕漉漉的下瞼粗粗一抆。
唐洵章一呆,只顧死死地盯緊聶放。
聶放彈去附在指腹上的一根睫毛,心裡像卸去了一車輜重,既鬆快又空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