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驚動了冒氏,冒氏一轉頭,她的眼睛紅腫得像兩顆在水裡泡發了的棗子,裡頭還在源源不絕地滲出水來,“李振,你終於回來了?”
李振被她直呼其名,暫時也顧不上理她,忙著去晃母親與兒子的身體,冒氏看著他的動作,並不阻止,呵呵地,從嗓子眼裡擠出些似笑非笑的動靜來:“別搖了,都死了。”
李振茫然地看向她:“你說什麼?”
“我說,都——死——了!”
冒氏坐在地上,哈哈大笑:“李振,你還回來做什麼?你娘和你兒子都死了,你為什麼不乾脆也死在外面算了!”
隨著這一句話,她滿腔的怨毒像是終於找著了出口,爬起來瘋狂地向李振打去:“你這個畜生,畜生!”
李振狼狽地遮擋著,他當然打得過冒氏,但不知怎麼,不太還得出手去,只是喝道:“冒氏,你瘋了?娘和升兒到底怎麼了,我走的時候分明都好好的!”
“好好的?”冒氏又大笑,“你走那日,我告訴你升兒病了,吃壞了肚子,你說不是大病,叫我多喂他喝些水就好了,我攔都攔不住你,你帶著家裡僅剩的兩吊錢頭也不回地走了,說你這回一定能翻本!”
“可是升兒才五歲,他那麼小,身子骨都沒長成,喝水怎麼能把病治好?升兒洩肚子一直止不住,娘急了,叫我看著孩子,她出門去找個工做,娘一輩子做過什麼活?外面那些事,她哪裡做得——”說到此處,冒氏的眼淚又開始流,“找了兩日,終於攬到一個替人家洗衣裳的,你不在家,沒人擔水,只能去河邊洗,腳一滑,就淹下去了,撈上來時,哪裡還有氣?”
“我那時還害怕,想你回來,我要怎麼和你交代,又傷心,暈過去了半日,等我再醒過來,升兒的身子就也涼了。”
冒氏不打他了,跌坐回地上,痴痴地道:“冰涼的,我再叫他,他也不應我,不叫我娘了……”
直到此時,李振才終於接受了他不過離家幾日,母親與兒子就雙雙離世的噩耗,他的目光遊移著,想看,又居然不敢往床上看——他害怕,他不敢想,因為他搜刮走家裡的最後一點錢財,一下子害死了他的兩個至親。
冒氏哭了兩天了,淚快流乾了,這時候反而又很快冷靜下來,她用力抹了一把眼睛,扶著床框,站起來道:“李振,你回來了,也好,這個家我還給你了,你想辦法把娘和升兒葬了吧。”
李振聽她話音不詳,忍不住道:“——還給我是什麼意思?”
“我自嫁到你家來,富貴同享患難與共,沒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冒氏冷冷地道,“但你沉『迷』賭博,敗盡家業,害死了我的升兒,你我今日起恩斷義絕,我會找家尼庵落髮,你還有一點良心的話,從此再也不要找我。”
她這番話早已想好,說完,轉身便走。
李振追了兩步,但見妻子背影決絕無比,再回頭看床上那要刺裂他心扉的兩具屍身,他的腳步終於還是怯懦地停了下來。
好好一個縣學訓導,因為賭之一字,鬧得家破人亡,這訊息在幾日內就傳遍了崇仁,連展見星也聽見了。
她無暇管這些,是徐氏在外面聽聞,吃飯時唏噓著說起來的:“男人不長進,拖累了一家老少,嫁到這樣的男人,那做妻子的也是十分可憐了,還不如出家做姑子去。”
展見星嚥下口飯,道:“娘,你看嫁人也沒什麼好的,過好過壞,都系在別人身上。”
徐氏便不吭聲了,丈夫死時,她天塌了半邊,再也沒想到後來竟一步步走到這個位置來,她嘴上不鬆動,心裡已隱隱有點覺得,這樣的日子過著其實不壞。
展見星吃完飯又匆匆忙去了,她縣裡的這一攤子事差不多料理清楚了,自隔日起,便又下鄉巡視起農事來。
朱成鈞與她分了兩路,他帶著秋果開始往城郊的山上到處鑽,崇仁境內,山嶺著實不少,他一個富貴閒人,只要不跑出封地去,愛上山還是下河,誰也管不著他。
似乎尋常的行程之下,掩蓋的是他們商量好的目的:要鑄錢,必然得有一個秘密的場地,有一批可靠的匠人,場地是固定的,而人不免要吃喝拉撒,不論藏得多好,不可能從這世間完全隱去,既存在,就一定會有痕跡。
除非它不在崇仁,只要在,早晚能翻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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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天『色』陰沉,烏雲壓在天際,壓得人心裡也沉甸甸的,不舒服。
冒氏行在山間,她沒走過山路,步伐很緩慢,同行的『婦』人催她:“妹子,你快些吧,這雨要落下來,人可沒處躲去。”
冒氏答應著,抹了把汗,又問:“王姐姐,離翠微庵還有多遠的路程?”
“快了,就快了。”『婦』人往前方一指,“翻過那個山頭就是。妹子,你到那裡就好了,庵裡好幾個都是和你一般受苦的姐妹,從此大家一處做活說話,再也不用受男人的氣,就是辛苦些,開墾出來的幾畝田地都要自己耕作。”
冒氏喘著氣,道:“我不怕辛苦,只要一盞青燈陪著菩薩,從此落個清靜。”
『婦』人的眼神落在她憔悴而仍然有兩分姿『色』的面容上,滿意地笑了笑:“妹子,你想得開,就最好了。” 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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