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一個咒語開始應驗,各種稀奇古怪的死亡為之孕育而生。可我是宮裡唯一不死於詛咒的人,我死於對時間的棄絕。我摔碎盒子,時間在我體內鏤刻出無數看不見的洞口,我變得千瘡百孔,輕如蟬翼。西宮必會知曉,我以主動的死嘲弄了她安排好的歸宿。雖則,我看著更像是死於某種險惡的詛咒。在時間散落一地的時候,我的五髒支離破碎,血肉模糊。我的疼痛含混不清,我在一瞬間就離開了軀體,因而,那個說法是不可能的,說我經歷了極度的痛苦,軀體隨之幹癟。為了體面,入殮時太監們用錦帛和香料填充屍身,讓它看著飽滿如初。罷了,我不想糾正了,吃掉我的不是詛咒裡邪惡的蟲子,而是時間。被惡蟲吃掉的人不是我,而是小公主。這就是真相。
死是沒有意義和無聊的,它付出的只有代價,沒有收獲。我希望預言中化解詛咒的人快點到來,盡管,我已無法見證。
西宮
慈安逃離了紫禁城。
我正在將紫禁城變成法,變成天堂。我希望每個人都高高興興的。慈安卻逃走了。這件事我想了一個下午。我想,如果有一個終究無法高興的人,你該拿她怎麼辦?這樣的人總會時不時出現一兩個。我問自己,該怎麼處置他們?顯然,他們該主動離開。他們無法高興,那麼我該提醒他們遲鈍的感官,用疼痛和鮮豔的顏色。沒有比鮮血更好看的顏色,當他們看到從自己冷漠蒼白的身上流出如此鮮豔奪目的顏色時,他們一定會大為震撼。這就是我時刻備著竹條鞭的原因。竹條鞭是很好的發明。李蓮英總能深得我心,對這簡單的刑具做了很好的改良,只要看一看受刑人的表情,這奴才的忠心和才能便一覽無餘。
紫禁城是一個樂園。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這樣的地方,就像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圓明園。懷疑的人,懦弱的人,自以為聰明的人,都是這座樂園的敵人,都該去死,對此我絕不手軟。
我厭棄死亡,我採用比死亡更好的方式,流放。
犯罪的大臣大多被放逐到東北或西邊的荒漠上,只有少數人會被處死。這世上唯有一個人,榮壽公主,我將她流放在紫禁城裡。
我厭棄死亡。流放地不會有人監視,他們擁有充足的自由,但他們很快就會死去。為什麼?因為他們遠離了我恩澤的普照。所有離開我的人都會想念我和宮裡的生活,永遠風平浪靜,波瀾不驚,好像時間終止了一樣的生活。離開我的人都會尋找重返樂園的機會,就連一個伺候人的丫頭,在領得豐厚的賞銀出宮嫁人後,都會舍棄宮外的自由,千方百計,想要回到我身邊。這不僅是我的魅力,還是後宮生活的魅力。孩子們在樂園裡讀書,玩最好的玩具,臉上露出笑容。僕人將每件物品清理幹淨,柱廊和金磚永遠一塵不染。鳥兒都在籠子裡好好待著,在這裡沒有一棵花草不得到很好的照顧,也沒有一隻動物遭到遺棄,更何況是血統無比尊貴的皇室成員呢?
回顧宮裡的制度,每一項都是我煞費苦心,考慮再三後修訂或擬定的。宮裡各個角落擺著時鐘,每天,每個時刻,每個人都有自己該做的事,在這裡,每個人都在忙碌地享受他們的好日子,對這一點我頗為得意。皇帝和他的後妃們每天五點鐘準時來我的寢宮問安,而我也總是在他們到來之前就做好了準備。母慈子孝是千古不變的真理。在宮裡,我一手培養的人,上至皇帝,下到太監,無不遵守著時間與道德的雙重原則,那些不遵守的人和試圖另闢蹊徑的人,只能自嘗惡果。我要強調的永遠只有兩個字:秩序。
宮裡沒有人不愛我上翹的嘴角。只要一點點笑容,他們便像得了無上的賞賜。但是皇帝,由我一手帶大的兩位皇帝,自有了後妃後,便不再滿足於我的笑容。他們到底想要什麼?他們難道想要覺羅祖先那樣的功績與輝煌?那可真是不自量力。年代不同了,不再是上天樂於給覺羅機會的年代了。在這個時候,我們要做的,僅僅是保持和維護平安。這些,都不必反複提及。甲午年,那場該死的戰爭幾乎使我喪失了一切,我多年的苦心經營付諸東流,這只能怪我沒有管好我那幼稚至極的侄兒——想起我這侄兒,我便會在紗帳裡哭泣,我含辛茹苦養大的孩子,卻不能讓我過一個舒心的生日,這事讓我尤為寒心。我在戊戌年間處死了想要謀反的幾個亂臣賊子,將心愛的侄兒流放在一座小島上,這樣做是為了確保平安。沒有什麼比平安更重要的了,而珍妃,自以為是的小狐媚,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取代我的位置,結果只是鬧了一場笑話。我不得不處罰她,以確保皇室的安全。這件事,過一段時間,皇帝是會理解和贊成的。在宮裡,皇帝不僅僅象徵天威,還意味著犧牲。
瞧,沒過多久,我勤奮的侄兒又做回一個恭恭敬敬的皇帝,就像他四歲進宮時那樣。一切都沒有變化,他重新回到我眼皮子底下,他的一個行動,臉上的表情,身體轉動的姿勢,都不會脫離我的視線。
每個人我都調教好了,除了珍妃。我讓她跟繆先生學畫花,她謊稱自己發現了迷宮和詛咒。哪裡有什麼迷宮和詛咒?我只不過是給那不諳世事的妃子開了一點兒藥而已。不妨提一下它的名字,黑摩羅,我的藥方。
珍妃,一直以皇帝的知己自居。是在一天早晨,我發現我那恭順的、熱衷於讀書和擺弄玩具的侄兒第一次氣宇軒昂,仰起頭,幾近流暢地跟我講話,我發現了問題之所在。我瞧了眼他身後的她。她還只是一個嬪,見到我的貼身丫鬟,也要退避三分。這位嬪對自己的處境竟一無所知,倒是她的姐姐要知趣很多。原本,宮裡養這麼個尤物也不是什麼壞事,我在一群誥命夫人,福晉格格面前也多了份兒得意,宮裡,無論收藏的是寶貝還是女人,都該是天下最好的。但是,這目光淺陋的漂亮女人卻偏偏不明白這一點,奇怪,她的侍郎父親,她的將軍伯父,難道沒有教會她做女人的規矩嗎?
我過六十歲生日那年是一個多事之秋,全天下幾乎沒有人祝願我平安無恙。所有人都陷入了亢奮與癲狂。難道一場戰爭有那麼重要,重要到要停辦我的六十大壽?我心安理得,從軍費中調取銀兩修築頤和園。皇帝承諾過的事,豈容變更?而日本人也正好給我那血氣正旺的侄兒一個很好的教訓。他失敗了。他的妃子也失敗了。失敗比黑摩羅還有效,有三年時間,我那侄兒萎靡不振,他的妃子躲在自己宮裡鮮有露面。我那侄兒,大臣們可都看在眼裡,都相信這毛頭小子對治理國家和抵抗危機簡直一竅不通。我的侄兒重新將自己埋在玩具堆裡,我懸著的一顆心這才放下。
在我那侄兒與日本軍艦激戰正酣時,我差點兒殺了珍妃。那年春天,我給她升了妃位。她該明白,我既能給了她名位,也能在瞬間拿去。三個月後,我摔了她的相機,奪了她的封號,降為貴人。我還讓奴才在她粉嫩的屁股上打了幾大板子。用不著摩羅花,她會因當眾受辱而死。這沒什麼不同,珍貴人從那個時候就死了。兩個不聽話的人安寧了好一陣子。依我看,比起一場可有可無的情愛,平安至關重要。
如果說黑摩羅是我行之有效的咒語,孩子則是她們對我的詛咒。
沒有比一個不確定的未來更讓我憂慮的了,我不得不,不斷抹去這個麻煩。
我的親生子和侄兒都不曾生育。
我輕而易舉,讓事情回到原來,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
我身處末世。
我並非假裝不知道,有一條葉赫那拉的詛咒。
的確有一條詛咒,但我不認為,我就是詛咒的驗證人。
我會終止愛新覺羅的統治嗎?我不會。這對我又有什麼好處?何況我是愛新覺羅的兒媳婦。我為這個家族辛勞終生,殫精竭慮,睡覺時都睜著眼睛,難道我會終止這一切嗎?不,我不會。詛咒是愛新覺羅的謊言和汙衊,是惡念深重的人在製造謀反的口實與藉口,是挑釁,是搬弄是非。沒有人能正確領悟這條咒語——人們錯誤地認為,咒語都是惡毒的,出於邪惡的目的。但是不然,葉赫那拉的咒語,在我看來,是一則流傳至今的信念,是福咒,是我的護身咒符。幸虧有這個護身咒符,我才能維持紫禁城裡平安無事的天堂神話。我每天都要向這條咒語焚香禮拜,願它不遭受損害。
我維護它的莊嚴神聖,我為它建造祭壇。
咒語就是黑摩羅。我完全仰仗黑摩羅的庇護。時間太久了,我想不起第一朵摩羅花開時,我的臉的模樣。時間不是阻礙,時間是許多面重複一致的鏡子。我從鏡子裡辨認我最初最妥帖的面孔。我認出她,我的另一個自己。我不必說出她的名字,沉默是我對她最好的承諾與尊重。沒有她就沒有我,而沒有我,大清的這幾十年就無跡可尋——我將我交給她,我是通道,她從時間的迷宮和我身體的迷宮,來到現世。
她接替我。
我不用思考,我出讓,這就是秘密。摩羅花連著我和她。
宮裡怎能容下這樣一個人,一個懷疑的人,一個不敬的人,一個沒有遠見的人?難道她們沒有預見自己的窮途末路嗎?我的每一次警告都不是無緣無故,但她們步步緊逼。當一個人失去對祖宗的尊崇時,幾乎就失去了活著的必要。母慈子孝,是世間最高的律令。她們卻沒有從皇帝身上學到恭順和虔敬——我並不為她們的死感到歉疚,即便對我的親生子,我也沒有什麼歉疚。
我給了他們皇帝的寶座。
輔助兩位皇帝坐上龍椅,這件事可真是不易,古往今來,又有幾個人能做到呢?是與生俱來的聰明才智,是勇氣,還是咒語?我認為三者兼而有之。鹹豐皇帝駕崩時,宮裡只有九個人知道訊息。八大臣封鎖了訊息,尤其對我。因為我有一個六歲大的兒子。他們需要時間來安排玉璽該放在哪裡。他們不知道,我已經得到確切訊息。我在燭火下輕拈黑摩羅,花朵湧動,一縷看不見的風從花心吹拂花瓣,彷彿花在永不停歇地綻放。我放棄自我,聽從安排。放棄自我意味著被另一個人佔據。那是另一個我,隔著時間的倒影。我躲在暗處想要看清她,我只看到了自己,不同的自己。我睡著了,去了另一個地方。這是唯一的出路,我肩負使命。我擠在黑暗而窄小的地方,意識到我的使命在生下皇子後並未完結,我還應該助他登上至高無上的寶座。他替我坐在寶座上。那金燦燦的座椅生來為他準備,非他莫屬。我將自己讓位於陌生力量,這個煥然一新的人,將幫助我修正歷史。
一個人有無智慧的依據不是才華,而要看,他是否領悟到命運並順應命運的安排,在該做什麼的時候,就去做什麼。我足可自豪地說,每次,我都絕無閃失。
我願意無數次回憶轉換的瞬間,然而,我能想到的,只有兩指相碰的瞬間。
我的觸碰,將她從時間重重疊疊的影子裡打撈,此後,她寄居於我。我抹去鏡子上的灰塵,她的手使我更加清亮,一如沐浴之後。我們同時釋放對方,用眼裡的光,彷彿我們將對方囚禁太久,過去了好幾個百年。我們默默對視,從對視中重新確立形象和心。
她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