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皇上,我替你理一理。”
我用一塊熱毛巾擦去他臉上的焦慮,用另一塊毛巾包起他的雙手。他安靜下來,閉上雙眼。我們誰也不提過去一年發生的事。我們無法給予對方幫助,也無法安慰對方。
“朕看見一團黑色的東西。”
“皇上看見的是一團黑色的慢慢張開的花朵。它很好看,也很誘人。皇上會逐漸失去活力,當它完全覆蓋皇上的時候。”
“許是你也看見過?”
“它叫摩羅花。它預示著失敗,和許多負面的結果,它是咒語的一部分。”
“咒語,又是咒語。朕記得你曾說過迷宮……”
“皇上,我正要說起迷宮。”
“可是並沒有迷宮。”
“皇上看到的全是自己的迷宮——每個人的迷宮是不同的。”
“朕的迷宮……”
“皇上的迷宮在養心殿,也在乾清宮,皇上走到哪裡,迷宮就會跟到哪裡。”
“朕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他拿掉臉上的毛巾。他的臉上泛起了紅光。
“皇上只是不願看見迷宮罷了。”
“珍,朕不想談迷宮,朕想說,朕做錯了許多事。朕有許多夢想要靠權力來實現,然而,朕失去了機會。”
“皇上失去的,只是一個又一個陷阱。”
“珍,你不能這麼說。”
我想將我看到聽到的,也讓皇帝再看再聽一遍。可桃花早已落幕,回到時間的刻度裡即是遭受懲罰。雖然,我們曾一同經歷了白晝和夜晚難以區分的無時間地帶,這個地帶在皇帝的意識裡只留下了空無。空無是無法證明的。乃至嘉順皇後、小公主、同治皇帝,還有慈安太後的懷表,都歸屬於空無。不會再有一個相同的地方,來讓這些人和事重新擦亮,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暮色漸濃,地心深處黑摩羅的波浪從我腳心掠過。
隱身侍衛
過去的一年叫甲午年。這一年的每一天都被史官所記載。從八月一日皇帝向日本宣戰,到來年五月,皇帝宣詔承認《馬關條約》,這一年中,所有的記錄都是潰敗與羞恥。
條約簽訂後,權利重新回到太後手中。太後雖不上朝,可儲秀宮儼然已是理政的地方。一切又回到皇帝親政前的情形。時間沒有停下,而是在倒退,退回到從前的童稚時代。摩羅花的陰影從地下延至地上。太後為過壽裝飾過的地方,到處都是摩羅花的圖案。從屏風,到帷幔,到飾物,到地面的鑲嵌,或繁或簡,花色或是豔麗或是陰沉。摩羅花的繁盛,是太後獲勝的標誌。
自此我們的生活發生了改變。宮裡越來越多的人變成了半人,我在一夜間失去了所有的心腹宮女和太監,新來的宮女和太監衣飾全都更換,身上散出澀味兒。只要看看隱約間從衣袍下露出的衣衫,無疑,都是摩羅花的圖形。皇帝的情形是相同的,除了從小服侍皇帝的王商和幾個老太監,新的面孔不斷更換著。陌生的面孔讓皇帝疑慮重重,難以安心。皇帝得到警告和暗示,要疏遠我。皇帝要做到疏遠我,至少,要做出疏遠我的樣子。
即便不這樣,孤獨也讓我們互相排斥。
我們離得越來越遠,相對時無言,用膳時分開了,我們相互矚望,卻看不見對方。夜晚,我們讓一個宮女傳遞寫在帕子上的詩文。這些詩文,有第三雙手動過了,也有第三雙眼睛審視過了。我分不清那是太後的手,還是她衣袍裡那具骷髏骨的眼睛。
宮裡的這段時間倒是十分和諧,皇後、妃子、女官、宮眷們,臉上都掛著和睦的笑容,這笑容是一朵又一朵摩羅的花瓣兒。夜幕時,皇帝又讓人搬來許多未及修複的玩具。皇帝有幾座玩具大山,修複了一座,還有另一座。玩具被擦亮了,養心殿不時傳出許多奇怪的聲響,還有遠道而來的手藝人的影子。
皇帝說,我若不是皇帝,定會是一個不可救藥的頑童或是做玩具的手藝人。
是的皇帝,我很願意你是一個技藝精湛的手藝人,你擁有的,將只是一個玩具店鋪。
李蓮英依然在宮裡穿梭著,忽隱忽現。大公主依舊旁若無人,目空一切地從宮眷們眼前走過,只是那一列灰色的隊伍更加令人側目。我現在知道,她其實遭到太後放逐,倨傲是為了掩飾負罪的傷痕。她身著鐵一般的衣衫,她的肉身所剩不多。她日益幹癟,衣袍裡裹著萎縮的另半個自己。翊璇宮裡收集的故人終有一天會失散,雖然我被大公主視為預言中的接替人,可我已自身難保。有段時間,大公主住在公主府裡。她已殫精竭慮,無法完整保留故人的遺物。我設法請大公主將榮安公主的手串借給我。我重拾小公主最擅長的活計,刺繡。她從未見過我,看見絲線,才不致她排斥我。
這麼多落寞空曠的時間,實在需要做點兒什麼去消磨。
太後精神煥發,膚色鮮亮宛如少女,權力從未真正離開過她,現在更使她精力充沛。此時慈安太後已離世十四年,而恭親王已經沉淪為一個目光安詳的老人,所有的稜角銳氣都被削磨撫平。這一切都令太後滿意。也許為了安慰落寞的皇帝,也許是看我已悔過自新,太後將我的身份從貴人又升為了妃。
我將大部分時間用在刺繡上。我希望在這慘淡日子裡,有人陪伴我。我願意像榮安公主那樣,甘於過畫地為牢的生活。我將榮安小公主的手串戴在腕上,刺繡的時候,一個嬌小潔白的身形會出現在我對面。她分享我肉身的溫度。我們偶或相視一笑。有時,她在我周圍徘徊,拖著長長的吉服。我們不在同一段時間裡。她慘淡的笑容來自隱晦的心事,她的閨房尾隨在她單薄的身影之後。
我繡的東西越來越好,針腳越來越平整精細,看不出一絲心思的紊亂或波動。不錯,那是一個安於現狀、預設屈辱,不再有好奇之心的人刺下的圖紋,它好在精細而不是生動。小公主之後,沒有人能再繡出鮮活逼真的圖案。這一定令太後放心。
我心無所念,我一直在等待。我小心體察某種動靜,只有當這種動靜出現時,我才知道,我在等什麼。
年末了,我終於等來了期望中的機會。他一出現,我就感覺到了。長時間刺繡,潛心於枝蔓與花瓣微妙的變化使我的感官分外敏感,以至於,我的頭發和睫毛都能覺察到空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