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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葉赫那拉的詛咒 (1)

沿著牆壁上石頭的縫隙,用我捆頭發的長綢子擰成的繩子,努爾哈赤離開了綺春園。從出生到現在,我從未剪過頭發,我的頭發又密又長,需要更長的綢布來纏繞和固定。每天嬤嬤們都會著手做這件馬虎不得的事。清洗、晾幹,編成許多數不清的發辮,用比頭發長三倍的綢條將發辮纏好裹起,晚上又將頭發拆開。頭發很沉,有一個專門的發童每晚捧著頭發,在我躺下後,將一束河流般的長發擺在我旁邊。我要麼睡在自己的頭發裡,要麼抱著一大股頭發睡去。所有脫落的頭發,嬤嬤們也都小心收集,編成發辮放在盒子裡保管。這也是父親的命令,像頭發、指甲這類與我休慼相關的東西,都不能隨意處置,而要小心保管。父親沒有解釋非如此不可的理由,父親定下的規矩,誰也不能多問。

努爾哈赤攀著發帶撚成的繩子,沿著高牆的磚縫離開時,也帶走了十二把短刀中的一把。

“攜帶武器有罪,你隨時可以將我交給你的父親,處死我,”努爾哈赤說。“那樣的話,我就無法還你一把新刀。”

“是鋒利無比,削鐵如泥的刀嗎?”

“你想用這樣的刀做什麼?”

“讓我想想看。”

我的確要想想這些刀能用來做什麼。

每天,當花園裡的僕役都進到屋子裡擦地板的時候,努爾哈赤就會帶著一把短刀從高牆上跳進來。每次他都會問,想好了嗎?你要用它做什麼?在你沒有想明白前,不要使用它。

最後一抹夕陽的餘輝將這把刀映襯成粉色,刀尖利而薄,劃過一片樹葉時葉片的形狀並未有何變化,這是因為傷口過於細致而沒有在表面留下痕跡。稍稍碰一下,葉子就從中間斷裂。當葉子斷開的部分無聲落下時,我想到,這該就是嬤嬤說過的那種砍頭刀吧,用它切過脖子時,只會覺出一絲微微的寒意,什麼也沒有驚動,就像做夢一樣。

我小心保管每一把開刃的短刀。等我拿到第十二把刀時,我就可以離開這裡了。這是我和努爾哈赤的約定,那時將有一匹最好的千裡馬等在梧桐樹下,而我腰間佩戴十二把無比鋒利的短刀,將要見識綺春園外的葉赫城,以及城外的草原,大河。我等著第十二把短刀。我沒能等來努爾哈赤,而是等來了父親。綺春園只有一條暗道與父親的宮殿相連,這個暗道的出口在我那九十九間閨房中。那是最大最華麗的一間,裡面設有父親的坐榻,以及父親第一任妻子,我母親的座位。

父親此來心事重重。父親要告訴我一個隱藏已久的秘密。

父親說:“女兒,你從未問及被禁止離開這裡的原因。我也從未告訴你這到底是為了什麼。我想你一直等著我告訴你,因為這與你的未來相關。我也在等這一天,每次,我都說等祭祀節過後,就告訴你……”

父親像以前那樣盡量不看我,然而又抑制不住地想要瞧瞧我近來的變化。在我這個年紀,各種變化都在沉睡中更改著我的身材和容貌,稍不留意我就變成了另一個人。這些,都是我從父親眼睛裡讀到的。父親小心在我臉上察看,越看,越是憂心忡忡,表情也越發沮喪。我於是想到努爾哈赤的那句贊美一定是在騙我,為的是逃脫被殺的懲罰——好吧,等送走了父親,我就殺了他,以他的血祭剛剛開刃的那十二把砍頭刀。

父親重重嘆了一口氣:

“你長大了。可願意替父親想一個問題?”

“可以呀。”

“十六年前,一個部族的首領生下一個女兒,同時失去了他珍愛的妻子。在女兒滿月的那天,這位父親請來尊貴的客人和最有威望的薩滿,來預測公主的未來。父親滿心希望公主得到賓客的祝福,對父親而言,公主只要能擁有如常人般的幸福,他就心滿意足了。那時他懷中的女孩兒才滿百天,而每位前來賀喜的賓客在見過公主後,都說這孩子有傾國之貌。對於一個女孩子而言,沒有比美貌更好的賜予了,父親覺得這是上天的眷顧和吉祥之兆。然而,最有威望的薩滿卻指著父親懷裡的公主說,此為亡國之女,城主若為葉赫部族和這一城百姓著想,就該除去此女以絕後患。最有威望的薩滿說完這句話後,整個大堂裡鴉雀無聲。父親知道沒有人懷疑薩滿的預言,包括他自己在內。在已經過去的年代裡,最有威望的薩滿所說的每一則預言都應驗了,小到旱季的雨水,大到戰爭的徵象,父親正是藉助最有威望的薩滿的預言,才避過了災禍而在太平中度過了每一個祭祀節。父親不能不將薩滿的話當作一次嚴厲的警告。在宴會過去後的二十一天裡,父親每天都在冥思苦想,希望能有一個萬全之策,既能保全公主的性命又能逃避薩滿的預言。可那最有威望的薩滿說,你無法同時兼顧兩件事,你只能選擇其中之一,你沒有辦法改變公主的命運,她必會出落為世之罕見的貌美之人,而她的美貌將會為葉赫部帶來滅頂之災。

即便薩滿多次警告父親,父親還是不忍殺死襁褓中的孩子,因為這孩子的母親為生她而喪命,殺了這孩子,等於第二次殺死他的妻子。在第二十二天的傍晚,父親終於想出一個辦法。他讓人請來明朝最好的工匠,在自己的宮殿旁築起一所花園,以所能想象的奢華裝點這所花園和公主的閨房。公主將在這裡度過一生,永遠不離開這裡,也不必瞭解她所生活的城市,也不必知道她的親人,也不必有朋友,她像一朵花一棵草那樣能得到最好的照顧,唯一的遺憾,是沒有自由,不過,她也會像珍貴的花草那樣,度過安詳、沒有絲毫挫折的一生。這就是父親的計劃,他一直依照計劃囚禁和看護著女兒,並對外宣稱新生兒因病夭折……”

“父親,您讓我替您想什麼問題呢?”

我邊說邊拆去纏在頭發上的綢子,屋裡太熱了。

“換作你,你是否會做同樣的事?”父親問。

我的頭發開始從綢緞裡掙脫。

“換作我,我是否會做同樣的事?”我說。

“你怎麼想?”父親說。

“我會和您做同樣的事!”我說。

“這麼說你並不怨恨我?”

我搖頭。

“這麼說你願意在綺春園待一輩子?”

“父親,我可以不嫁人。”

父親認真地看了我好一會兒。

“你說的可是真話?”

“如果父親您沒說半句謊言的話。”

父親笑了。這是我從未見過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