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銅鏡正面清明,背面昏暗,一面照人,一面照己。願陛下時刻以鏡為鑒,自省己身,廣施仁政。”
此話說得毫不遮掩,幾乎是話音剛落,殿內就嘩然起來。孝仁帝漆黑的瞳孔中無風無雨,半張臉在燈光照耀下幾近透明。李承允垂眸,片刻,手中的酒杯重重磕在面前的桌案上,發出一聲脆響。殿內瞬間安靜下來,江流攥緊手中的衣袖,頭也不回地出了大殿。
殿裡濁氣彌漫,待久了便覺得頭暈眼花。江流深吸一口氣,讓殿外清新中帶一絲冷冽的空氣在肺葉裡滾了個來回,抬腳往梅園處走。
四月,園裡的梅花幾乎都敗了。玉瘦香濃,枝上伏著幾朵幹枯的紅梅,輕輕一撚就化成粉末零零碎碎地落在手上,指尖盈盈沾著淡香。
越往裡走樹就越密些,江流十分意外地找見幾枝將落未落的花苞,她手指剛剛碰上去,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道聲響。
“原來是你。”
江流指尖一顫,花苞落在地上砸進泥土裡,厚厚的雲層擋住月光,很快不見了蹤跡。
江流回過頭,見樹影中站著一個身著暗色長袍的男子。他倚著樹幹,兩條腿交疊在一起,面容在月色裡顯得晦暗不明。
“我當是誰呢?”江流勾了勾唇角:“大晚上不在太和殿裡陪皇上奉茶解悶,跑到這兒來嚇唬人。”她往前走了兩步,誰知那男子好似受了驚嚇一般連連後退。他抬著條半瘸的腿扶住樹幹往後挪動,樣子看上去頗為狼狽。
“放心。”江流停住腳步,視線在他瘸著的那條腿上打了個轉兒:“這可是在皇宮裡,天子腳下,我哪敢對姚公子不敬。”
“不敢當,不敢當。”姚淩冷笑一聲:“王妃那日饒我一命,姚某已是感激不盡。”
江流斂起笑意,不急不緩道:“殿中群臣皆在奉聖,姚公子獨自一人賞梅,倒是好興致。”
“王妃不也如此。”姚淩扶著腿一瘸一拐地朝她走來,語調裡盡是戲謔:“躲了滿園寒梅,卻終究未能避開與我相遇。”
“你當真是不老實。”江流不怒反笑,仍是漫不經心地說:“殿中喧囂,倒不如這園中冷清自在。”
“是了。”姚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離得近了,江流才聞見他身上的酒氣,混雜著清淡的梅香在空氣中肆無忌憚地飄蕩,這味道並不好聞,似是那點清冷自在都被汙濁了一般。
“聖上憐我病體,寬我些時日進殿請安,不知王妃何故逃了宴席,此刻不在殿裡侍奉,不怕王爺寒了心?”
江流冷笑一聲,卻並不回答他:“憐你病體?我倒不知這病從何而來。莫不是心疾?既怕風寒,又懼人言,難怪要避了眾人。”
她本無意和姚淩糾纏,這人喝了酒又傷了一條腿,怕是此時神志不清又一腔怨憤。
那日巷子裡的事純屬意外。江流不過是拿他當個棋子耍一耍李承允,給他惹點麻煩也算能在皇帝那交個差。可誰知這姚公子是個沒腦子的,充其量也就是一粒臭棋,還是色眯眯的臭棋。江流卻想越覺得厭煩,眼看外出的時間也有些久了,便轉身準備離開。
“梅花未至寒盡不落,可人心呢?”姚淩在她身後悠悠道:“心疾這病,怕是園中之人都有些。”
江流腳步一頓,微微側過頭,見姚淩大半個身子隱沒在樹影下,他大抵是真的喝醉了,又或許是疼痛難忍,此刻沒什麼力氣的倚著樹幹,整個人散發著濃重的頹唐氣息。
“梅花寒盡方落。”江流指尖輕撚著那撮餘香:“寒冬漫長,公子怕是要久等了。”
“不急。”姚淩笑道。
江流走過三枝枯樹,才慢下腳步回頭望了他一眼,姚淩仍站在原地,夜色濃重,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姚公子家學淵源,能言善辯。”隔著遠,江流也不知他聽見了沒:“方才姚將軍在殿裡那一通話可謂是言辭犀利,讓陛下聽了別有一番滋味啊。”說罷,她轉身就走。
姚淩保持著這個姿勢在樹下待了許久,等園中再不見人影時才閉上眼。
“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