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您的回答倒也言之有理,在您這樣的年齡,也許正是好奇心正盛的時候,您的回答無非是在說,您只是為了好玩,為了類似於遊戲的心情。不錯,我認為換作太後來聽您的這番解釋,想必也會信以為真。但是在宮裡,一個女孩子應該考慮的頭等大事是婚姻。像您這樣一位公主,難道不曾想一想未來的額駙,為自己準備一些稱心如意的嫁衣嗎?”
“沒錯,我也許正經該想一想未來的額駙,但是這些事向來都是太後在做安排,太後喜歡撮合門當戶對的婚姻,而作為大清的公主,我的婚姻又如何能由我做主呢?安公公竟然也能說出這樣的渾話,倒令我吃驚——還有所謂的嫁衣,平常人家的孩子才有這樣的權力,為自己縫制嫁衣,將自己的希望、祝願與才藝在衣服裡全盤展示,可作為大清的公主,我哪裡會有這樣的自由?我的希望、祝願與才藝,必須圍繞著皇室的利益,必須符合皇室的品位,我們所有的喜好都須服從宮裡的制度,我們是制度的載體,就像我們並不是穿戴衣服的人,而是衣服穿戴著我們一樣。”
“公主所言已然是一個成年人的語調了。公主智慧超群,能言善辯,奴才今天算是領教了。一開始奴才拒絕說出這個秘密,是因為奴才認為宮裡是一個講規矩的地方,我們各司其職,分別在同一件事情的不同階段和領域裡供職。但是公主您如此急切地想要進入別人的領域,瞭解他人的秘密,我後來想,這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秘密總歸會産生強烈的吸引力,包括像福錕這樣的老奴,也有自己一直想要了解的秘密,而且已經到了不惜代價的地步,那麼我為何要因為設定障礙,阻礙你瞭解秘密,從而引起你們更加強烈、更加不計後果的好奇之心?好奇之心只有在得到滿足時才會消除,為了消除你們的日益增加的好奇,我覺得不如就帶你們來一探究竟,況且,福錕大人的……”安公公沒有說完,餘下的話都嚥了回去。
“安公公,您為何只說半句?”
“福錕,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如果說這只是一個倒立的世界,那麼這個地方的花園就會不同於上面的世界。在走過一段石砌的路面後,我們上了一座陡峭的小橋。橋是花園不可缺少的建築飾件,沒有橋,沒有亭子、臺榭,就不能稱為花園。尤其是皇家花園。即便是最小的花園,裡面都會有這些構件,亭臺樓閣,以及橋。在這個倒立的地方,由於空間都被放大了,所有的建築都顯得無比高大和廣闊,有這樣一座陡峭高聳的橋,差不多,是合乎情理的。只有上了橋,才能看見安公公所說的花園。就是說,這個花園離地面有一定的高度。橋上下起伏,處在浮雲之中,正如方才的大殿從霧靄裡浮現,花園從浮雲中漸漸現身。這是一個牡丹園,一簇簇牡丹在橋周圍簇擁著。太後喜歡牡丹,雖然寢宮裡也養著些蘭花、水仙,太後真正愛的,卻是牡丹。但這也許並不是牡丹,而是一種類似於牡丹的花——它的花盤要比牡丹更為柔媚,顏色也更豔麗。仔細端詳每一朵花,我發現,花一直在持續快速地盛開,新的花瓣不斷從花心湧現,猶如延禧宮的噴泉。每朵花都是這樣。不斷湧動的花心裡,一股不斷增強的吸引力吸引我,好似花心裡有一個地方、一道門,可以走進去,又好似有一道聲音在我耳邊不斷地重複著呼喚我:進來,進來,進來。
我很想進去,這是很大的誘惑。
“公主,這是榮壽花園。這裡的花園可是不同於上面那個。您得當心,您不能總盯著一朵花看,您會掉進去的。您得時常看看您腳下的路,或是看看遠處,看看花旁邊的葉子,才能讓您遠離花的誘惑。”
“安公公,若是一個人一頭栽進花裡,又會怎樣呢?”
我收回目光,卻依然能感覺到花的誘惑。
“您將看到另一個自己。但您其實什麼也沒看到。您看到的,只是倒影。這本身沒什麼危險,只是您將無法分辨自己,無法分辨哪個是真實的自己,最終……”
“最終會怎樣?”
“想想看,一個自我的倒影。想想您若以為倒影就是您自己,會産生怎樣的後果?”
“我無法想象……”
“倒影會慢慢獲得您的能量,取代您。”
“夢……這些花是一朵又一朵噩夢。”
“公主,這不是夢,只是在這裡,什麼樣的事都可以發生。”
“這是什麼妖花?”
“在這裡我們不該說這花的名字。”
“莫不是牡丹花?”
“我只能告訴您,它不是牡丹。”
為了不被花朵迷惑,我向遠處望去。這裡沒有遠處,只有望不到盡頭的花海。橋如樹的枝條般分出許多枝杈,通向花海中不同的方向,很像耕田裡的阡陌。這裡,除了橋,還有船。花海中漸漸顯現出這些船。有人駕著船,如同行走在陸地上一樣行走在花海中的每一株花樹之間。這多少有點像西苑的蓮花池,只是我們看不見水。
“這是一座懸空的花園,安公公,我很好奇,難道這些花不需要土和水嗎?”
“當然需要。公主初來,一時無法理解這個地方。簡單地說,這個地方其實是上面那個世界的倒影,就像一個平靜的湖面,可以清晰地映出岸上的景緻。岸上的樹木花草是如何紮根在土裡的,湖面就會反映出相同的景象。所以,湖水裡的花草也是長在土裡的。如果我們現在是在上面的世界,那麼我們在這裡看到的,就僅僅只是一個倒影。但現在,我們進入這個倒影,情況就不同了,上面的世界已然是這個世界的倒影,真實變成了虛幻,而虛幻變成了真實。所以說,公主,您現在看到的,都是真實的,是真實的花園、真實的花木,還有真實的人。您正走在花園裡,您之所以走在橋上,是因為這是一個湖泊。花都種在湖水裡,要不怎麼會有船呢?”
船在花的枝葉間穿行。船像細長的柳葉,兩端高高翹起。每條船上都有一個人劃槳,另一個人則不斷地撫弄著花瓣,在花朵上放些東西,又取走一些東西。到底是什麼,無法看不清。
“以公主的聰慧,您難道真的猜不出嗎?”
“這麼說,這就是養蠶的地方了?為什麼我一條蠶都看不見?”
“公主,您看,每朵花的顏色都十分豔麗?”
“是的,絲綢般豔麗。”
“也都十分光滑?”
“是的,綢緞般光滑。”
“又十分閃亮?”
“珠寶般光彩奪目。”
安公公露出滿意的笑容。
“盡管如此,這些花只不過是那些會吐絲的蟲子的食物。它們吃花。它們的身體是透明的,它們吃下什麼顏色的花,身體就會是什麼顏色。兩種完全相同的顏色疊在一起,肉眼通常難以辨別。每朵花上,都有許多不停吞吃花瓣的蠶,胃口極大,這就是花需要不停分裂,或者說重生的原因。在這裡,蠶不吃桑樹的葉子,而是吃這些花。所以我們才會得到這世上最好的織物的原料,最最上等、最最不可思議的蠶絲。”
“這就是我要知道的秘密。安公公,我很好奇,為什麼一開始你並不向我解釋而只是一味隱瞞,現在卻毫無保留地向我洩密?安公公,在上下兩個世界裡,你判若兩人。”
安公公陰陽怪氣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