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黑薩滿背靠背站著,舉劍,預備反擊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
“皇帝,這是黑薩滿與邪靈的決鬥,也是覺羅與邪靈的決鬥。皇帝留意不要捲入死水。那不是真實的水,全是些腐敗的摩羅花的枯枝敗葉,卻可以置人死地。我但願珍妃娘娘,盡快取出迷宮裡那一紙摩羅花,黑摩羅就會退去,邪靈也就失去了一半魔力——倘若我無法刺中邪靈,就請皇帝看準刺中邪靈要害的機會。”
黑薩滿再次扔出鬥篷將李蓮英困在裡面。李蓮英之夢被再次釋放。這次,關在這瓶子裡的邪惡將對峙另一種邪惡。
李蓮英之夢一旦著地,不等黑薩滿和我的說什麼,就迅速膨脹,數秒即變得與黑摩羅同等大小,而我和黑薩滿都站在他的左右肩上。在我們還未站穩之際,黑摩羅的巨浪劈頭蓋臉撲打過來,這種打擊不似在摩羅花海那樣刀光劍影,若說論劍,邪靈用的,該是無影劍,根本找不到變化,也找不到方向。
“皇帝,請您閉上眼。李蓮英,睜開你的雙眼,你要認出她!”
閉上眼就是讓雄劍出手。閉上眼,就是離開那個膽怯的我,讓雄劍深入我身體的每一寸面板乃至骨血。當我閉上眼,我發現我處在另一個地方,不在時間的範圍,也走出了自身的記憶,那些曾經組成我的記憶多麼不真實。皇位、寶座、宮女子、皇親貴戚、太後、母後、醇親王、福晉,這些影子在我腦子裡飛快旋轉,卻並不屬於我,不是我的記憶,這些組成我之為我的東西多麼不牢靠,多麼虛弱與虛無。被詛咒的就是這個人,和這些記憶。而我可以離開這一切,藉助雄劍。在雄劍揮動的時候,我以它的速度和力量,將所有屬於我的記憶甩了出去,脫離咒語。隨後而來的,是空白,騰空後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如果沒有雄劍,我不會知道有這樣一個地方,一個空間,讓我卸下所有束縛。也許我會被死水淹沒,被黑摩羅的殘枝敗葉毒死,但是我希望這一刻延續下去,這一刻,我讓位於雄劍,被它佔據和使用。我發現還有一個我,這個我在一切之外,有著新鮮的不被汙染的活力。
快速旋轉的黑摩羅,形成了一個狹長而漆黑的隧道,我們困在了裡面。死水的隧道,散出腐敗的臭氣。
沒有攻擊,可黑薩滿說這更糟,看不見攻擊,也就無從對抗。很快,我們就會窒息,而當我們被死水染黑的時候,我們就變成了這許多枯枝敗葉中的一片。
“皇帝,一起用力,砍斷它。”
黑絲帶般狹窄的隧道還在縮小,要將我們擠扁,窒息,又像要將我們舉到高空,再甩出去。我揮劍,卻看不到劍落何處,只是憑感覺朝那正在收緊的地方橫劈過去。在一片深黑中,寶劍與隧道相碰的一瞬爆出耀眼的光芒。光線是從隧道撕裂的地方湧入的。我們需要更多的光線。光線意味著生的機會。我們揮劍,將包裹著我們的隧道砍出無數孔洞,然而,從孔洞中瀉入的除了光線,還有黑色的摩羅死水。死水湧向我們,在死水裡,寶劍根本無用武之地。可除了劍,這唯一的武器,我們還有什麼來阻擋這傾瀉的死水?很快,我不再能感覺到收緊的隧道,它鋪展開,與死水連成一片,我眼裡不再有電光火石,只餘下茫茫無際的死水。我依舊緊握寶劍,我相信寶劍是萬能的,能對付任何一種攻擊。可它拿水毫無辦法。黑薩滿,我,李蓮英之夢在死水上漂浮著,隨時會沉入水底。李蓮英之夢最輕,幾乎沒什麼分量,只有他沒有沉入水底的危險。我命李蓮英之夢託著我和黑薩滿,不想,這夢的臂膀竟然成了死水中的船舶。
太後站在華蓋下,注視著死水上的動靜,而寶座上,此時,坐著的,是一位小格格。我咬了咬舌頭,認出,她是大公主。
她是十二歲時的大公主。十二歲的大公主端坐在寶座之上,目光空洞,一無所視。她是邪靈的人質,一直未曾長大。邪靈附體於太後,邪靈的裹屍布一直囚禁著大公主的夢。
李蓮英之夢託著我們前行,可我看不到靠岸的跡象,那是一段無法縮短的距離。我猜愛妃和磨指已經進入迷宮,也許正在開啟琉璃樽,如果她有鑰匙的話。也許,他們正在尋找鑰匙。我不知她將如何應對,想必琉璃樽裡的東西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和妖術,她如何解除咒語呢?
它就是咒語,一朵白描摩羅花。
解咒
無法想象,在綺華館的地下花園,將會是怎樣一場惡戰。
我原本與皇帝一起去了延春閣。在見到黑薩滿和白薩滿後,我請命去了毓慶宮。毓慶宮的迷宮裡有一尊白描摩羅花。我必須去毓慶宮。這是突然闖入的、無法改變的念頭。我不知道,到底誰是預言中的解咒人,是皇帝還是我?可琉璃樽裡的白描摩羅花必須摧毀。所有的摩羅花都來自它,摧毀它,也就摧毀了地下花園。當邪靈現身,摩羅花無疑會帶給皇帝兇險。皇帝身邊有黑薩滿、白薩滿、李蓮英,以及李蓮英之夢。我有磨指和靈物。我和皇帝在延春閣門前匆匆告別,從最近的一條路,趕往毓慶宮。
自逃出迷宮後,我曾嘗試帶皇帝來毓慶宮。可皇帝眼裡沒有迷宮,我也無法開啟迷宮的門。
這次來,說不準,是出自靈物的意志。我記得嘉順皇後的警告,也看到了它對李蓮英意志的侵佔,因而我要去毓慶宮的決然不可阻止的想法,至少有一半來自靈物。在進入毓慶宮前,我透過磨指讓靈物發出聲音。
“我們必須去毓慶宮的理由是什麼?”
“你已經想到了,只有摧毀紙上黑摩羅才能解開咒語,使地下花園的摩羅花失去魔力。”
可見我受靈物驅使,它支配了我的部分思維。看守毓慶宮的太監也睡死過去。釋放夢,這招很靈,解除了整個後宮的防範。我們順利進入毓慶宮,沒有遇到監視和阻礙。這種自由暢通我從未享受過。沿著毓慶宮的中軸線很快就到了藏書室,第三次,我站在迷宮的木門前。上次我沒能推開這扇門,無法讓皇帝相信我的訴說。皇帝不願意看見,不願他一度信任的事物在一瞬間化為烏有,皇帝只願看見他願意看見的東西,因此,我明知那裡有一扇門,卻也無法開啟。
我推開門。以前的噩夢就在眼前,沒有絲毫改變,一個連著一個,每個房間,只有極微小的差別,房間裡所有物品無法摧毀,施了魔咒。魔咒是唯一的解釋。我想起太後那張從不變老的面孔。她說過,她是不死的。無疑,我開啟的,是許多扇咒語之門。這些門,大公主第一次進宮時,從太後眼睛裡看到了。第一次入宮,公主就已經回答了父親的疑問,只是她和恭親王都無法理解這些門,這些房間。甚至,公主看到了門的盡頭,一個沉睡的少女。她是誰?她與公主對視,她投來的目光,險些化解了那一年的除夕夜。如果她持續看下去,會發生什麼?
會發生什麼,我無法回答。那年七歲的公主看到的,不該是邪靈。她是誰?還有,每扇門裡,都有一個庭院,每個庭院都是破敗而荒疏。她是哪一段時間?她或許是詛咒之前的布西亞瑪拉。
上次我誤打誤撞,進入迷宮的核心,這次有靈物,還有磨指銳利的雙眼,我便不用在迷宮裡兜圈子,我毫不費力辨別房間裡微小的差異,比如,這個房間裡,梅瓶上的梅花比上一個房間多了一朵,或是案子的矮腿兒矮了幾寸,或是文房四寶中的一件,毛筆和硯臺上的刻字,雕花略有不同。這些微小的變化,幫我們盡快找出不再重複的新房間,免於我們在一個地方打轉,被困。
叢林般的房間將我們送入迷宮中心。
我們在接近白描摩羅花,我再次感到它的存在,它消極的核心,令一切負面情緒湧上心頭。懊悔與沮喪。懊悔自己做錯了一萬件事,也失敗了一萬次,我得向它懺悔,頂禮膜拜。
我知道這些後果,也知道虛弱感會越來越強。離核心更近了,我正在失去一切支援的力量。在進入最後一個房間時,我不得不停下來,我需要更加強大的意志力,我需要靈物,哪怕被它完全支配,失去自我。
磨指緊跟著我。看一眼磨指就知道這種負面力量有多強大。磨指汗流浹背,遠不如之前那般精神抖擻。進入迷宮後,磨指便無法隱身。隱身需要的是速度和靈巧的轉換。這裡的一切都是相反的,現在,超凡脫俗的磨指與常人無異。
“把靈物拿來吧。”我說。
磨指將靈物放在桌上。我觸控書本,強烈的顫動沿著手臂傳向全身,我看到嘉順皇後曾經見過的一幕,它,一個白色的影子站在一旁。
它站在我身邊,回頭就能看見,甚至不用回頭也能看見。其實我沒有動,是另一個我在看。我相信,甚至乳白色的它伸手就能將另一個我從身體裡牽出來。我忽然想,它若是另一個邪靈呢?它此來是為了得到邪靈,它說過,得到那惡靈就可以不死,成為一本永恆的書。如果它的慾望的確只是這些,成為一本永恆的書又何嘗不可。那麼它最終要去的,是一個藏書室,它最終依託的,是一個痴迷的藏書人。它的意志會為它選擇合適的藏身之處,或者它已經不需要一個藏身之處,一本永恆的書無論放在哪裡,置於何種位置何種地方都不會被改變,它已經消除了衰敗和滅亡的一切可能,擺脫了一切依附,損毀和破壞,這樣的話,它又會去哪裡呢?慾望無法得知慾望帶來的結果,慾望在滿足後會死去,可新的慾望又會産生。我望著它,我要解除咒語,摧毀摩羅花的底稿,這個站在我面前的白色影子,難道不可疑麼?
“沒有我你將如何移出琉璃樽中的白描摩羅花?它只是一紙摩羅花底稿,卻借畫師之手複生出更多無以數計的摩羅花。摩羅花自身就帶著咒語,它的咒語不是邪惡,而是消極。它是所有力量的負面,它由黑白兩色組成,它在兩種極端裡轉換,一旦被邪靈驅策就會成為單色黑摩羅。黑摩羅是有毒的咒語,花朵不斷複生意味著咒語不斷被重複被複制被念誦被記憶被流傳。你可曾仔細看過花心處,那裡深不見底,沒有人知道它通向哪裡,它的邊界又在何處。這世間更沒有人能真正消滅摩羅花,看看吧,這迷宮裡的房間,每一處陳設你都無法改變,因為花朵在執行,每一片花瓣都朝向一個不同的方向,照看著迷宮的每一寸空間。當你推開門,就進入了摩羅花的腹地,事實上,這並非迷宮,這處地方的特點,就是迴圈往複,不生不滅,中心,則是確定無疑的消極與負向。沒有強大的意志怎麼能接近它?沒有更加強大的意志又如何能開啟它的琉璃樽,它不滅的特性,註定它無法損壞,只能被好好儲存。珍主子,能讓它不被邪靈控制的方法,就是將它放進書本裡。除了我,恐怕世間再無第二本書能收藏它。將它放進我的書頁裡,使它成為一頁插圖,是唯一的辦法。”
我承認這是一個好主意,如果能的話。
“你原本要的是邪靈,如今卻是黑摩羅。”
“我要的是不死不滅。邪靈將控制我,驅使我,以我為奴,而這張紙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