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似想到什麼,面色忽然煞白。
方眾妙盯著他,緩緩說道:“你已經立下誓言,老天爺正在頭頂上看著,你想好了再說。但凡有一句謊言,便叫你十載寒窗盡付流水,生生世世困於賤籍。”
頭皮忽然一麻,竟彷彿真的被一束銳利威嚴的目光凝視,少年抬頭望天,眸光不由自主地顫了顫。然後他緩緩低頭,死死盯著母親,眼瞳漸漸爬滿血絲。
母親捂住臉,發出痛苦的悲鳴,於是少年明白了,自己腦海中劃過的那個恐怖念頭竟是真的。
方眾妙也明白了,微微闔眼,淡淡說道:“你那三個書童,許是擾了你讀書,許是打碎了你的硯臺,又許是說了不該說的話,便被你厭棄。你以為自己說一句走人,他們就乖乖走了。實則那三人暗地裡都被你母親活活打死,棄屍荒野。”
是的,少年心裡的恐怖臆想,便是如此。被方眾妙說出來之後,他手腳發軟地跌坐下去,心裡湧上無邊無際的絕望和惶然。
剛才還覺得他可憐,希望國師大人能網開一面,放他離開的那些民眾,現在卻都滿臉的驚愕。說好的清清白白,乾乾淨淨呢?說好的不做一件惡事,不沾半分血腥呢?打碎一個硯臺就要人一條性命,你們這一家子簡直就是羅剎惡鬼!
少年失魂落魄,兩眼空茫。他慢慢轉頭去看母親,匪夷所思地喃喃詰問,“為何如此?我,我只說他們伺候得不好,您把他們換掉就是,何至於要了人家的命?”
母親放下掩面的雙手,露出痛悔莫及的一張臉。
“兒啊,娘是為了——”
方眾妙輕輕打斷婦人辯白的話,“因為你娘在外面放印子錢,令許多貧苦百姓傾家蕩產。為了還債,這些欠債的人只能把兒女賣給你家,以作抵償。”
“你平日裡使喚的書童、丫鬟、小廝,皆是這樣來的。”
“他們在你娘眼裡不是人,而是一張張欠條。她的本金早已百倍千倍地賺回來,這些欠條自然也就可有可無。那三個書童惹你不快,你娘就把他們當成作廢的欠條,燒掉了,事情就是這樣簡單。”
簡單?少年不斷搖頭,通紅的雙眼落下淚來。這怎麼能叫簡單?那可是足足三條人命啊!
方眾妙無波無瀾地看著少年,說道,“你家的丫鬟小廝總是換得特別勤快,今日這個走了,明日那個沒了,你不會看不見吧?”
少年茫然搖頭,閃爍不定的眼瞳裡滿是後知後覺的恐懼駭然。
難怪他總不認得家裡的僕役,每次回來喊不出那些人的名字。原來他們死了一批又換一批,所以總是陌生的。之於他,家是最安全的所在,之於那些奴隸,那便是一座墳場。
少年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方眾妙將他之前的詰問原話奉還,“好一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秀才。你這雙潔白無瑕的手到底沾染了多少血腥,你可敢低下頭看看?”
少年不敢看。他的所有信念都在此刻崩塌潰散。他抬起雙手死死捂住臉龐,發出痛苦至極的嗚咽悲鳴。
慚愧,羞恥,恨不能立時死去。他在這裡喊什麼冤?
他的母親惶惶然地將他抱住,卻被他狠狠推開。
母親再去抱他,他氣得渾身發軟,無力反抗,只能放聲嚎啕。可是在場所有人,又有誰會去可憐他?
方眾妙環視四周,淡淡說道:“真是有趣,你們被他們逼至家破人亡,不得不把兒女賣到他家遭受奴役殘害。而今他們罪有應得,遭到清算,你們又替他們喊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