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渡剛站穩,一聲低沉渾厚的號角便從船頭響起,整艘大船隨之緩緩啟動。剩下那幾名海倭也魚貫而上,翻身落艙,轉眼又將那艘小船收系側面,動作爽利。
腳下的巨獸已然蘇醒,逐漸加速,群山從船舷兩側掠過,向後退去。
柳渡行至船尾,回頭望去,只見他們竟是從一處山體斷裂的微小縫隙中駛出——他忽然想起顧虛白曾提過的那處郡北大沼,這群海倭竟在那片被視作死地的沼澤中,尋到了直通海洋的秘密通路!難怪他們劫糧遁蹤,神出鬼沒。
獨眼鯊向他走來:“柳公子,舟車勞頓,給你安排了最好的艙房,去歇了吧!”
柳渡笑了笑:“多謝龐兄,我不困,想在這吹會兒風,醒醒酒。”
龐吉聽罷,也沒強勸,只是“嗯”了一聲,便在不遠處半躺下,眯起那隻淺色的獨眼小憩。
峽灣極深,群山如削,遠遠望去,山勢在盡頭合抱,層巒疊嶂之間只留如壺嘴一般的一處出口。
當船終於駛出那個罅口時,東方微亮,月尚未落,一輪血紅的旭日卻已從海平線升起,天邊呈現日月同輝的奇景,柳渡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到如此壯美的大海,人在其中,彷彿能忘卻世間一切無常,甚至生死。
不知何時,龐吉已走到他身後,幽幽道:“別總盯著大海看,心裡要生病的。”
柳渡回神,回頭看向他那隻瞳仁,輕聲問道:“龐兄……如果那場海嘯沒有發生,你會想做什麼?”
龐吉愣了一下,眼中像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隨即大笑起來,聲音中帶著幾分嘲弄:
“你們中原人啊,心裡老愛想些有的沒的——活著才是硬道理!其他的,全是屁話!”
說罷,他朝船尾高喝一聲:“起帆!”
數十名海倭應聲而出,奔上甲板,吆喝著喊起號子,扯動繩索。船帆獵獵,一枚狼爪徽印躍然其上。
大船疾馳入海,柳渡眯眼望去,朝陽如碎金一般撒在海面之上,遠處星星點點,初看以為是島嶼,駛得再近些,竟然是上百艘戰船,正靜靜集結。
……
顧步青這一夜睡得極不安穩,夢中自己身陷重圍,四周火光沖天,耳邊戰鼓與哭叫聲交織,喊殺震天。
她從魘中驚醒,一輪紅日赫然映在窗欞之上,雙眼有些發沉,她深吸了一口氣,翻身下床。
尚未來得及梳洗完畢,府衙外便傳來急報——
崔青山不等衙役通報完畢,便急急步入,一見到顧步青,立刻撲地跪下。
他猶記得自己還是顧家門客時,顧步青年紀尚幼,像小棉花一般一小團,如今卻已抽條成了面目堅韌、身形挺拔的女將軍——但此時他來不及感慨,迅速組織語言,將昨夜發生的一切向顧步青道來。
不多時,趙慎亦率一隊親兵快步趕來,聽完崔青山講完始末,二人臉色驟變。
下一刻,趙慎忽有所悟,急急道:“那日我偶遇海倭、追查他們據點的時候,有個府兵自告奮勇請命探查,我便派他去了,結果自己深陷海倭老巢,還要我去救他。
“我當時只覺得他是廢物,現在想來,竟是海倭故意設下的陷阱……若我沒記錯,他是毋何友手下的人!”
趙慎說著,轉向親兵追問:“那人如今何在?”
親兵低聲回話:“回大人,他兩日前已調入留守郡城的隊伍,並未跟來前線。”
趙慎聽罷,怒火中燒:“好一個毋何友!竟真與倭人勾結,意圖陷害於我們!”
顧步青冷笑一聲:“顧家代代為國效忠,隨先皇徵戰沙場,為今上剿匪護疆,但他們居然還是懷疑我們有異心,借海倭、府兵之手壓制我們,真是令人寒心……”
趙慎咬牙道:“將軍,海倭之言多詐,不能盡信。龐吉一面口口聲聲說朝廷欺侮他們,一面又暗中與毋何友勾連,豈不是自相矛盾。
“而且不論這幫海匪是替朝廷賣命,還是私自作亂,於我們來說,都是敵人。先擒敵,再問責,到時候戰功在前,皇帝還能奈我們何?”
“你說的在理,龐吉狡猾異常,挑撥離間尚未可知,但眼下毋何友卻不可不防。”
顧步青思忖片刻,按下趙慎,“現在柳渡還在海倭手中,南越部分軍士在京中借調,前線兵力吃緊,不比往昔,若在此時動兵,我擔心腹背受敵。”
她目光掃過一眾親兵,轉而布令道:“龐吉既想同我會面,想必意在談判,不會即刻動手。我今日便親率幾艘戰艦會會他。
“趙慎,你留守岸上,務必防住毋何友暗中作梗,再派快馬一隊,前往廣陵求援。
“廣陵府兵統領鄺君儒,此人我信得過。若他能幫忙制住毋何友,你便立刻整全軍應援海上。”
趙慎抱拳道:“末將遵令!”
顧步青又轉頭向崔青山道:“崔叔,謝謝你前來報信,恐怕還得辛苦你一趟,去郡北尋我哥,柳渡被俘,我想他需要第一時間知道這個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