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渡認真地數了數:“江鄴……渚郡……廣陵……靳陽……南越……其實還挺不少的。
“哦……我想起來一件好玩的事——”他又忍不住回頭,顧虛白眸色幽黑,深不見底,他只對視了一瞬,便逃開了。
“我離開渚郡往西南邊走的時候,遇到了一條很大的江,江水轟隆轟隆,聲音像打雷一樣,岸上長著一種藍色的花,藥經裡說,它是甜的,能治口瘡。
“然後呢。”
“然後我就採了來,嘗了一口,結果苦得我舌頭都快麻了,嘴皮腫了大半日。才發現搞錯了,那甜的藥草,莖稈上沒長白毛,我吃的那個有白毛……”
顧虛白笑了起來:“你是神農嗎,萬一有劇毒怎麼辦?”
柳渡偷偷看他,確實笑起來比較好看:“不會的,只嘗一點點,最多就腫成豬頭。”
顧虛白好像對他旅行的故事很感興趣,柳渡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愉悅,又不免生出了些惻隱之心來,看來兵部尚書的兒子也不好當,被放到寺裡,哪兒都不能去,也挺不自由的。
他便又搜刮自己的故事袋,講了一些路上的趣聞給他聽。顧虛白只是用手撐著頭,不錯神地看他。
講到廣陵的時候,一朵煙花倏然躍上天幕,在天際炸開,緊隨而至的,是遠處岸邊傳來的噼啪爆竹聲。柳渡驚喜地仰頭。
不知何時,夕陽已沉入海面,只餘一層靛粉色薄暮,同那海水交織,水面像是鋪展著流動的金線銀紋,又像是打翻了一壇水銀。煙花化作無數流星,灑落人間,空氣中彌漫著香甜的硝石餘燼。
柳渡不禁驚嘆出聲。他途中見過很多次大海,他覺得大海本是嚴肅的、不近人情的,但此刻,竟如此華美動人。
顧虛白看著他眼裡的星辰,心下一動,直起身,鄭重地低聲道:“關於前日的話,我很抱歉。”
柳渡聽見了——雖然焰火和鞭炮的聲音嘈雜。他的身體僵住了一瞬。
他感到有些困惑,明明是自己未能解出題目的答案但出題人卻先行一步宣佈此題作廢,也有些羞愧,如果是因為顧虛白發現了自己的委屈所以才道歉,那麼這些委屈就彷彿變成了一種要挾,或者是籌碼。過去,擁有這些籌碼的往往是其他人,柳渡只負責兌現,那很簡單,但此刻,顧虛白卻告訴他,這次我把籌碼交給你,你下場去賭。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從來都不是一個賭徒,他只會做自己擅長的事。尤其在這天地間流光溢彩的時刻,周遭的一切都脫離了他的預期判斷,僭越了,錯位了。他因為這種被動的失衡而感到頭暈目眩,又因為自己的無能而感到鼻腔一陣酸楚。
“顧公子——”
他竟然再次獲得了幸運的緩釋。
柳渡長出一口氣。
又是那胖喜鵲。他乘著一條和他本人一樣喜慶的、紮滿了彤紅花燈的船,向他們駛來,“顧公子,你們怎麼劃這麼遠哦,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們。”
顧虛白幾乎想翻白眼。可他的教養迫使他向侯縣令依然彬彬有禮地打了個招呼。
“顧公子,你看這焰火,派頭伐。”侯縣令眉開眼笑,臉上的肉都跟著一抖一抖,“特意讓他們放了二十響的哦,泗縣能重辦這燃燈節,還得多虧您家的顧大人啊!”
顧虛白懶得和這個馬屁精廢話,嗯啊敷衍了兩句,就想找藉口脫身,隨口道:“侯大人,要放燈了,你不要去會你老情人嗎?”
侯縣令精明得很,立刻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眼神在顧虛白和柳渡之間轉了一圈,給了他們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便拱手告辭,離開前,還不忘留下一句:“公子,還麻煩您在顧大人面前多美言幾句啊。”
因這意外的插曲,柳渡才得以將這不知所措輕輕揭過。但仍沉浸在方才困惑和羞愧情緒中的他,並沒有理解那個眼神的言外之意,只是奇怪道:“他怎麼說著說著就走了?”
“會老情人去了。”顧虛白淡淡回答。
“啊?”柳渡仍大惑不解。
“南方的燃燈節有個習俗。”顧虛白嘆了口氣,言簡意賅地解釋道,“如果兩個人有緣,船上的燈就會漂到一起。所以很多戀人,就會趁這節日在海上幽會。”
“哦……”柳渡明白了,“那縣令看起來年歲不小了,還沒成婚啊?”
顧虛白:“……”
他起身撐起船槳,又想了想,回頭把船槳丟給柳渡:“你來劃。一會兒天暗了,離海岸太遠很危險。”
柳渡錯愕,隨即興高采烈地應道:“好!”他終於又被允許回到那心安之地裡去了,而且這次,是顧虛白主動遞給他的槳。
海面上的盞盞星燈隨著潮汐漲落漸漸鋪展開去,漂向大海深處,漂向星點島嶼,最後被無盡的黑夜吞噬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