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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柳渡還沒從那沖擊中回過神來,就被冰涼的海水激得打了個哆嗦。他沒見過這樣的人。先是讓他閉嘴,然後怪他,怎麼不說話。

剛才他還心懷感激,說顧虛白總算給自己遞了根繩,讓他能重回地面,這會兒卻發現繩的那頭還拽在顧虛白手中,他用力一拽,自己又再次被悠到半空中,而他似乎很享受看到自己手足無措的樣子。

但柳渡沒學過生氣這項技能,他就是有些委屈。

“沒有。”柳渡掏出帕子,把臉上的水擦了,聲音很輕,“我……只是不知道怎麼才能讓你高興。你不讓我打掃屋子,我就沒有再打掃了,但你不讓我用客氣的語氣說話,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說話……”

顧虛白臉上露出一絲無奈,他這番話,倒顯得自己像個惡人:“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問什麼就問什麼,我的意思是這個。”

柳渡沒有太明白:“但我說了,你要是不高興呢?”

顧虛白不禁失笑:“那你不說,怎麼會知道我高不高興?”

柳渡被繞了進去。他覺得好像有點道理,雖然顧虛白喜歡把他吊起來,卻沒想讓他真的摔下去,他又覺得顧虛白心眼不壞。

於是想了想,還是問了:“那你妹妹如果是都督,也就是將軍,那你豈不是將軍的哥哥?怎麼又會去白鷺寺呢?”

顧虛白聞言,神情如故,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是我父親把我送進去的。”

他看起來似乎沒有不高興的樣子,柳渡鬆了一口氣。

“不過我本來也對統兵打仗沒什麼興趣。當時朝局比較複雜,父親背負了很大壓力,就幹脆對外宣稱我一心向佛,也是為了避一避風頭。”

“那你父親是……”柳渡又好奇追問了一句。

“兵部尚書顧行止。”顧虛白道。

這並不是不可言說的秘密。

元昌三十三年,南越郡都督顧行止奉先帝之命南下濋州,討伐俚蠻,屢建奇功。

兩年後,先帝崩逝,今上紀靈即位,改元“建隆”。顧行止因隨駕征伐之功,進封驍騎大將軍。然皇帝多疑,忌其軍功太盛,恐其在南越根深蒂固,自成一方勢力。

為解聖心疑懼,顧行止主動請辭都督之職,皇帝遂召其入京,拜兵部尚書,位列三品。

然朝中仍多流言,謂南越舊部忠心耿耿於顧家,憂其子顧虛白年歲漸長,恐將繼承父業,威脅朝廷。

顧行止遂一不做,二不休,將顧虛白送入白鷺寺,妻女亦遣回南越,至此,皇帝疑心方息。

“嘶——”柳渡倒吸一口涼氣,亦仰倒在甲板上。

柳渡雖出生在京城,但始終覺得,自己和那些貴族、官胄,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平時在街上遇到那些裝飾華麗的馬車,他總是下意識避過,低頭不看。那些人、那些世界對他來說,就像正午時候的太陽,目視太久會傷及視力,便只剩下餘光中一些模糊的輪廓,難以凝聚成像顧虛白這樣的,如此清晰的、鮮活的面孔。

他們如今還坐在同一條船上,顧虛白剛才還拿水潑他。他有種極不真實的感覺。

他原本覺得,顧虛白清冷,似乎無所求也無所給予,總是像個旁觀者一般冷睨著,未曾想,他自己竟也背負瞭如此沉重又跌宕的命運。他幾乎是瞬間感同身受了那種空洞的無可奈何,原來顧虛白才是那個被懸掛在半空中的人,一過還是十五年。

頓了頓,他輕輕地問:“虛白兄,那你自己想留在白鷺寺嗎?”

顧虛白沒有作答,只是定定地看著柳渡,過了半晌,將問題丟回給他:“那你呢?你會在這裡呆多久?”

柳渡一怔,他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他過去的自由,庸俗地說,構築的根基就只有銀兩,盤纏用完了便歇腳一陣,攢了點錢就上路,沒有什麼夠不夠的時候,也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只是遊蕩在一個城和一個城之間,一座山和一座山之間,時間對他來說,是最不重要的計量單位。

他便只好老老實實地說:“我不知道。”

但小南山帶給他一種特殊的情緒,不只是感激。他有時甚至會用手掌和嘴唇觸碰那些微涼的樹皮和土地,將法慈方丈和師父們,還有顧虛白帶來的那些感動,一點點嚼碎了,混著那些苦澀的藥草,吞到自己的肚子裡去。直到有一天,他嘗不到苦意了,自然會知道這個答案——他想象中的離別可能會是這個樣子的。

“我沒有父母,也沒有家。”柳渡的聲音十分平靜,“所以去哪裡都差不多。”

他認真想了想,又修正了剛才的表述:“唔……也不完全是差不多……可能還是會先考慮沒有去過的地方吧。”

顧虛白沉沉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柳渡被他盯得有些不太自在。他總覺得顧虛白的眼神裡帶著鋒芒,一眼就能看到人心底,於是轉頭避開,望向遠處。

夕陽開始沒入海面,那邊緣的海水便像火一樣燒了起來。

“那你去過哪些地方?”顧虛白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