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老爹遽然一抖。
廉衡暮沉沉再問:“您當真打算什麼都不說。”
廉老爹捏緊節杖,哽噎片晌才道:“大小說他餓了,眼限天摸黑了,你點灶燒飯才是正經功夫。”說罷兀自摸索著望東閤兒裡去。
“爹,天早就黑了。”廉衡看著蹣跚節杖,哽凝,“要變天了。”
老先生默然摸索進東閤兒裡,又摸索著將一豆油燈點上。昏黃的豆火於他並無意義,他與這黑暗已相處相伴十四載,若非廉衡從巴掌大一節節長成現今的模樣,長成巢裡關不住的硬翅鳥,這位曾仗劍天涯的綠林好漢,該多難細數這漫漫黑暗,永無光明的黑暗。他探手往火苗邊靠了靠,溫暖的觸感令他心窩一熱再熱。倉邁的指節微微噏動幾下後,驀地攥緊那一團火,生怕失去一樣,一滴老淚順著他刀刻斧鑿的癯臉淌下來,良久才緩緩囁嚅道:“老咯,老咯。”老去的身體,逝去的過往,令他愈發貪戀現有的溫暖,一寸寸磨平曾今的豪情萬丈滿腔仇恨,一日日憂怖廉衡的成長,可他知道他攔不住的。百因必有果。單憑這孩子少小極具聰慧且天賦過人,就知這因果迴圈半點不由人。
夜幕,朝天街萬花齊開,抱月樓燈火螢煌。朝天北街日裡泛金夜裡泛銀,人浪總是一浪高過一浪,日裡睡覺夜裡不眠的玩主們將耿耿星河都燃出一束天光,處處鳳簫聲動玉壺光轉,金吾不禁,玉漏無催,讓這裡成了片人間勝地。
更深漏盡時分,抱月樓管事才命人將兩具已經涼卻的屍體,悄悄運往亂葬崗。三個時辰前,敖放廢掉兩條人命後,心下快活了些,才脫掉沾血的窄袖鍛袍,洗乾淨手,換上由倭國雲布裁剪的團蟒直裰,攀馬回府。
未初日昳就到相府議事的七八個三品及以上大員,直到戌時黑盡,還攢一塊議論不休。原本是商議太倉銀即將告罄,如何解決京官俸祿一事,吵著吵著主線直偏,變成了如何在明日例朝上動本彈劾吏部貪墨山東賑災錢款一事,證據確鑿,馬萬群將有口難辯,天賜良機眾人不覺摩拳擦掌。孰料,橫生抱月樓一事,此方彈劾貪墨,彼方必將“三部一相”家的四公子當街強搶民女並藐視皇權的事情逐一上報,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敖黨自不會幹。於是乎又爭論了近三個時辰,待敖放再次回府時,還未討論出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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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廣瞥見侯在門外的敖放,沉聲斥道:“還不滾進來。”
敖放耷著星目,謹慎跨進廳堂。紀盈連忙插話說:“今日之事跟大公子無關,都是犬子惹的禍,壞了相爺的計劃,老夫難辭其咎。”見敖廣粗粗擺了擺手,周邦儀跟著攬責道:“都怪下臣平日對小兒管束不嚴,今日才授人以柄,請相爺恕罪。”熊韜略見戶部、禮部兩位堂官都俯首承責,他這位兵部尚書也不好再裝大舌頭,抄直罵句:“一會回去,末將就把那熊兒子的皮扒了。”
章進、盧堯年和都御史汪善眸看著三個假撇清,內裡都嗤笑一聲。章進素擅騎牆術,一貫只撿好聽話講,這種出力不討好的打圓場一般不做,至於清流盧堯年更是不會吭一聲,於是乎,末了也只有八面玲瓏的汪善眸出語給雙方鋪臺階:“大人們都言重了,依我看,今日之事也許是‘塞翁失馬’。”敖放聞言,抬眉看向汪善眸,汪善眸向其點頭寬笑,緩緩詢問道:“不知大公子,方才可是又去追蹤那小兒了?”
敖放目請敖廣後,這才開口回話:“是。”
“可是又被明胤世子的人馬攔住了?”
“是。”
汪善眸縮脖兒一笑,半晌後小眼睛才放著晶亮晶亮的光,似笑非笑道:“都說‘清水池塘不養魚’,偏這明胤世子,仗著皇上的榮寵非要當個雪胎梅骨,還不若太子深諳‘和光同塵’的君王馭術。”
“御史有話直說。”敖廣武將出身,便是陰謀詭計也只在剛腸子裡搗騰,但他雖見不得這種虛與委蛇的多心眼文官,卻又不得不用他們,多用他們。
“卑職以為,今日抱月樓一事不得不令人深思:太子的金翼按兵未動,顯然他並不想與大人為敵。而明胤世子,卻是明確表陳出他不屑招攬我們,相反,他還想處處鉗制我們。如若沒有今日一鬧,吾等照計劃扳倒馬萬群,相當於斷了太子左膀右臂,明胤世子登頂太子之位無異於探囊取物,一旦他執掌東宮,以他背後的‘雲南王’和‘九宮門’,及他本人沉毅淵重的醇熟心智,對吾等必定是除之而後快啊。”
“汪兄這話未免過於危言聳聽。”紀盈插進來一句。
周邦儀正待說什麼,盧堯年突然放聲告辭:“大人們既然一時商榷不出如何籌措太倉銀,供下月發放幾萬京官的俸祿,老夫就先回府,待明日再與部堂大人共商對策。”言畢,也不待敖廣發話,長揖一禮大步離開。
紀盈面子下不來,只好指著盧堯年背影有苦難言道:“相爺,您看看,您看看老臣手底盡是些什麼人……”
汪善眸咳嗽一聲,覷眼章進說:“紀大人手底有章大人這種會辦事會說話的人就夠了,而相爺手底有幾位大人衷心擁戴亦足以,至於這些個清流做派,多不過是太陽底的雪人,長久不了,讓他們自生自滅吧。”
“汪兄所言甚是,本將就看不慣這些個清流做派,尤其那右相爺相里為甫。常言道,一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些看上去幹乾淨淨的文官,貪起墨來路子野得很。我們武官就不一樣,除了轅帥軍門吃點空額玩點貓膩,大多數的屁股底是乾淨的。這叫啥,這叫文官吃肉,武官……喝……湯……”熊韜略鏗鏘尾音在敖廣的逼視下虛成團棉花,意識到口直心快後,忙改話音,“本官……末將……”見敖廣示意他閉嘴,熊韜略只好扎住嘴。
而汪善眸在敖廣授意下總結道:“明胤世子既然不可攀附,那太子的得力擁躉馬萬群,就留給他收拾好了,吾等坐收漁翁之利即可。一會,就由下臣去銀樓拜會馬大人,就今日之事互相攤牌,這次誰也不拆誰的臺,大家日後再行過招。”
紀盈道:“儲秀宮那位呢?保不齊她向陛下耳邊吹風,要不要提防她?”
敖放再次插話:“大人放心。康王爺明昊上次在天命賭坊醉酒賭輸後,張口閉口太子世子不配給他提鞋,難聽話不止一句。”
汪善眸:“這些年,大家的明爭暗鬥不勝列舉,但該維持的平衡還得維持,儲秀宮娘娘是個聰明人,此次事件,說白了,光天化日人堆之中鬧得太明顯,大家背後使慣了黑手,明槍可就沒那麼好用了。”
敖廣看向敖放:“儲秀宮那邊,由你負責搭話牽掣。自己惹的事自己圓滿。”
敖放頷首答允。
一眾又就明胤會不會真動馬萬群,何時動,怎麼動,爭論片刻,方各歸府邸。
翌日破明,廉衡剛開院門就有趕勤的兩學生跨進院裡,恭敬拜問孔夫子:“先生早。”他璨笑,摸摸二人腦袋沙啞著嗓音道:“早,先去背文。”待群童齊集,乖巧坐於茅棚底,他才放下手裡書卷,從案几側邊的木箱裡取出沓金貴廢宣,喊句“小大。”小大聞聲站近,接過後一人書几上分發三張,將剩餘廢紙又交回她兄長的案几上。
“昨日教授的千字文,可還會背?”
“會”,眾學生子回應。
獨獨金匠家的金鍊鋼看著他先生,肉著個娃娃臉問:“先生,您臉怎麼了?聲音咋也變得像我爹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