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敬德沉寂片刻仰天三聲笑。廉衡吐吐舌頭作個鬼臉,慨嘆跟遊神切磋毒功真是件開心倍常的趣事。相里康大窘之後見二人不過是胡鬧玩耍,自失一笑想自己有些反應過大,明胤和太子亦輕喘半聲。哎,這些個淑人君子,正派到俏麻子家門口的大黃都想笑,便是二人真作“郎情妾意”,又沒讓他們琴瑟恭喜,一個個憚色鄙夷是為哪般?!
太子恢復溫色,看眼廉衡將話頭再次拉回到雅曲裡:“你對這‘墨子悲絲’有何見解?”
廉衡:“見解不敢,就是覺得這人心似絲麻,亦不可不慎。”
相里康跟嘆:“確實,這潔絲染色,不可不慎也。”他對廉衡忽而幼稚忽而深遂的無縫切換驚異又無奈。但因初次見面,不甚瞭解,只能默默承受著其的千變萬化。
明胤忽問:“依你之見,人心當如何?”他倒很想看看小鬼還能有幾副面孔,水能有多深,又有多會裝。可這問話嚇得瘦腿纖手的小鬼一個寒顫,想這明胤世子,暮氣沉沉凌寒獨自開,擅長寡言寡語更顯深不可測,當真與自己論理,不免著慌。不說這謀大事者,靜不漏機屯雲雷,面若平湖卻早用七竅玲瓏心將你品摸個透。想來先聖秘而不宣的“聖人道陰”,真不是徒然流傳千年啊。
廉衡忙福了福道:“回稟世子,墨子先聖因見染素絲者,乃嘆‘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所入者變,其色亦變,五入必,而己則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小子敝見,想這五入五色著實可怕。人心雖七竅玲瓏,卻敵不過那慾海浮沉,唯有守顆真心。不論要成就什麼利用什麼,只要時時記得自家章法墨線,不逾距到不該深陷的泥潭裡,那點點心眼就始終是乾淨的。即便染色,也染得個乾乾淨淨,一枝獨秀。”
明胤直盯著他。想來他只大他五歲,卻愈發覺得心眼與伎倆未必如他滿貫。少小年紀,恍惚間像個滄儒。想必經歷的苦楚磨難比他有多沒少,不覺心軟下來。且看他後來如何,若能收入囊中為他所用,共謀大事自然最好;若是不擋他路,權且互不相擾;但若是攔路虎,也莫怪他送他去祭刀。
相里康再欲說話,唐敬德急急阻攔:“停。你們這些個鴻儒飽學,能不能不再論雜古今!悠悠閒閒品品茶,看看夕陽西下不能行?”說時踢廉衡一腳,“你,小東西,再敢掉一次書袋,爺把你綁了當馬糞,埋樹底讓它們提早開些個花出來。”
廉衡嘻咪一笑:“我也不喜當兩腳書櫥,臭酸臭酸的。”
相里康想說甚終究沒再問出來,花鬼踢開他將骨扇別入玉絲腰帶,落座瑤琴前,抻抻廣袖衝廉衡拋個媚眼,斯斯文文句:“爺給你彈首‘豔詞淫曲’,漲漲見識。”
閒磕打趣間,聽著靡靡之音廉衡竟作離魂,心下不住思量:大樹果然不好傍啊!這太子乍看清風徐來,實則外寬內深,不好對付。而這世子,本就神秘莫測,既不似太子那般內峻外和,也不似花鬼那般情緒極端。端端這沒情沒緒無山無水,以及引而不發的沉斂最難琢磨,也莫名讓人心懼。不若打個比方,你替他擅自鴆殺了他不共戴天的仇人,興奮不已跑去要恩賞,他微微收笑,命秋豪端來的不是一杯鴆酒就是一縷白綾,再不濟他會讓施步正把你剮了喂狼。想到此,廉衡不覺一顫。再想這朝堂之外的東宮、世子府,尚且陰翳遮天,那廟堂之內百家明懟、千家暗鬥的朝局更是厝火積薪。自己本該謹慎為人,將養幾年再說的。但他既然浮水而出,斷沒有再吃秤砣沉回湖底的道理,因而無論如何,他都得迅速抉擇一個靠山,不容絲毫猶疑。
神思飄忽間,瘦臀突被花鬼猛踢了下:“愣杵個樣!該不會聽得直想那紅酥手美嬌娘了?!”
“鶯歌軟玉,溫柔鄉英雄夢的,不能了還?!”廉衡回神忙作掩飾。
“還未知賢弟名諱呢?”相里康見二人又開始打牙配嘴,摁摁眉心忙引開話題,生怕他倆再作渾油餅高談柔香糜玉。轉念慨嘆,今日不僅聽了些學問還看了許多開心笑話,倒是很解放心靈。
“喔”,廉衡詞氣正派道:“小弟姓發名財”。話方脫口唐敬德就一聲嘲笑,廉衡掃眼他,回過頭不巧又對上明胤靜水流深的目光,迭忙吞嚥口口水。
“發……發財?”相里康訝然,“賢弟這名,當真是……雅俗共濟!”哎呦個娘咧,他還聽真兒去。“那賢弟這臉上的傷,是?”
“胎記。”
“胎……胎記?!”相里康再作訝然,“賢弟這一臉的胎記,還真是……方圓殊趣,匠心獨運。”哎呦個娘咧,他再聽真兒去。
廉衡與花鬼立時笑作一團,各自揉著肚子,施步正憋笑憋得整張臉都成了豬肝色。廉衡快笑岔氣時,見太子、世子二人極力繃著不漏笑,忙忙抿了抿唇坐端整,左手將右手掐三下,右手再將左手擰兩下,才將笑意盡數吞沒,眉眼低垂乖乖順順。花鬼“哦”“哦”舒展了幾口氣,擦掉眼角擠出的一點淚,看著裝成綿羊的小東西,忍不住給了他一腳,道:“相里兄,這一腳權當替你報仇了。”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相里康早已反應自己已被他戲弄,奇怪的是,竟未生一丁丁氣,反而跟著他們失笑了好一會,一笑廉衡鬼精,二笑自己的單純老實。
明晟輕咳一聲,看著菩薩低眉的乖狼崽,突然發問:“小先生如此博學,為何不早早參加鄉考會試,再入殿試,取個功名,為我朝捐智效力呢?”
“太子過抬。草民亂看一通,本無章法,拂敢考取功名。”廉衡慚愧回稟。
“嗯,你確實年歲尚輕,不若再將養兩科,待得十七八九筆掃千軍時,再作朱衣點額也不遲。”明晟說時淺笑:“策名就列,你能為我朝獻計獻策,也不失為一件好事。”不覺戌時日暮四野昏濁,鄺玉過來同太子耳附一句,太子昂首坐正,緩緩道:“今日且到這裡,待今科殿試結束,若出宮能再得見小先生,自當論詩暢飲。”眾人聞之攝衣起身,相互拜別登車離去。
廉衡拉住花鬼,瞥著世子府遠逝的馬車做賊心虛道:“師兄,那紙,可是在座哪個大人物家的?!”
“你猜呢?!”
“大人物還去買耗子皮?!”他一臉匪夷所思又滿臉鄙視嫌棄。
“誰說去那非得是逮耗子?!”
“哦!”廉衡千回百囀明白人。
“哦什麼哦!”花鬼狡笑:“趕明兒爺帶你到那萬卷屋二樓,開開眼,看看什麼叫別有一番天地。”
“嗯嗯嗯”。
見他點頭如搗蒜不帶一絲劇毒,唐敬德嗤笑,再看著遠處已揉作一個小黑點的世子府香車,無奈罵道:“小東西,批註是你寫的吧?!以你靈性,早猜到是誰的高論了,否則你會煞費苦心磨破嘴皮篡改鬼谷大聖的見解?!將那四兩撥千斤的笑評譴責的體無完膚?!”
廉衡訕訕:“師兄也聽出來了?”
花鬼吧嗒敲下他前腦門:“你真把爺當成個狎優挾娼的登徒子,除了吃喝嫖賭大字不識二錢?爺也是通經通史之人好麼,腹內沒有一千也不敢稱作‘京城五俏’。”廉衡縮脖吐舌又作討巧賣乖,暮色四合唐敬德便命他快些回去,剛走出二三步就聽他頗具兄長風範教訓說:“小東西,以後還是當心著點吧。不管在太子面前還是世子眼底,都少使點心眼,當心他們剝你皮。還有,那日當街攔架,免不得京城四霸尋你麻煩。世道再明,尚且講‘民不跟官鬥’,況這年頭明裡藏暗,嘴巴能短莫長能鈍莫利。”
廉衡聽罷笑成片弦月,深深作揖:“我與敖頃兄長說我沒看錯人,他信我,我更信我眼力。”花鬼聞之,嘩啦撐開骨扇“嘁”了聲登車遠去。
喜歡白銀令請大家收藏:()白銀令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