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司直……我是個罪人,不配茍活。”
他語氣是出奇的冷靜。
陶明案壓眉沉道:“你認識我?”
張泉輝虛弱一笑:“如何不認識?你與我一樣,寒門出身,踽踽獨行在這偌大京城……若不是你,周裕之……周尚書,永遠得不到報應。”
陶明案已然明白:“芳櫻樓縱火案果然是你為之,李如華早被燒死在火海,你故意將周裕之燒瞎,又將在李如華屍體上砍刀的斧子塞入了周裕之手中,為的就是讓我懷疑周裕之?你要報複周裕之,所以利用我。縱使如此,你不該殺害樓中那些無辜的生命。”
張泉輝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他靜靜望著陶明案那雙忽明忽暗的眸子,他似乎在同情他。
可奈何對方骨子裡那標杆似的正義將他逼得無路可走,所以他也在鄙夷厭惡他這個罪大惡極的兇手。
張泉輝不做過多解釋,因為他的時間不多了,道:“所以,我一定會遭到報應,只是我沒想到這麼快……但幸好你找到了我。”
“陶司直,我不求任何人理解我,人都有私心……我恨,恨到肝腸寸斷,世人都可以譴責我,可我……沒辦法,我早已想過,只要等到周黨遭到報應,我就會自我了斷。”
關闍彥看出他快要死去,他不得不打斷,顯得過於冰冷無情,道:“誰殺的你?”
“我不認識他,我不知道……”
“不知道?”關闍彥皺眉獰笑,語氣刻薄至極,“罪人總有萬般苦楚,世上何曾少你一人?說這些理由,不就是想拖延時間嗎?”
陶明案深呼吸兩聲,即便張泉輝未提及多少周黨的惡行,可他曾經也是像他一樣的苦楚之輩,有些苦難,關闍彥這樣的高門子弟是一輩子無法體會的。所有人都覺得,陶司直太過死腦筋,為人剛正不阿,可到底,他心屬於同一困境之人的溫情總是比誰都多。
如此看來,關闍彥遠比他冷血無情多了。
他暗嘆:“關兄,先不要說這些。”
關闍彥默住,他看出陶明案竟有一絲想要包庇張泉輝的心,可陶明案從不是一個泛濫同情心的人,縱然不理解,可卻還是給予了其應有的尊重。
張泉輝又訥訥開口,他的聲線已經虛弱到別人近乎聽不見。
“至始至終,都未有人指使過我,”他道,“但幾個月前我的確遭遇了一些奇怪的事……方經暗殺,才想明白那些事應是有人故意引導我犯案才佈置下來的。”
“我知死期將至,此生唯一遺憾便是愧對故友,先前便將一封遺書送去驛站,其上書寫了一切真相,兇手不知……你們速去朔州府尋我那位故人,我愧對於他……”
語罷,張泉輝便沒了呼吸,他雙寫滿遺憾的眼睛也僵硬了,怎麼闔都闔不上了,死不瞑目。
他們不得不喚來人將張泉輝的屍身抬走,可此時才知,張泉輝遠走他鄉,唯一留在老家朔州府的親人便是他那年邁的老母親。張泉輝一心報國,執念深重,自詡有傲人之才,念書二十餘載,母親越來越年邁,對其寄予的期望也越來越高,她身患重病不捨醫治,盼著兒子榜上有名,所以在張泉輝落榜沒多久後,一直吊著一口病氣的母親便鬱郁而終了。
張泉輝無臉回鄉,一心複仇,因此,唯一的友人王先生對其失望透就在朔州府某隻遠離市井生活的偏僻山上。想當初,張泉輝山下吟詩高唱求仙人賜知己,剛巧不巧就在王先生所住的山,王先生又好巧不巧聽到張泉輝那文采斐然的詩詞和誠心不已的願望,他備受感染,竟選擇出山,與張泉輝一同入仕途,高山流水,對詩樂飲,好不快活。
當初,他們任何一個人都想不到,這段友誼最後竟是這般恩斷義絕的結局,那王先生八成是再也不會出山了。
因而,張泉輝無人收屍,只好暫時停靈於義莊,引人唏噓。
陶明案回來時,心情不佳,等與關闍彥會和時,他的臉龐才稍有顏色。二人收到杜宅杜明堂醒來的訊息,便馬不停蹄地往那頭趕。
路上,陶明堂忽然道:“萬般苦楚,皆非一人所有,有解亦無解。”
關闍彥未等他解釋什麼,直言不諱:“我懂你意思,你是說我身份與你們不同,沒辦法理解張泉輝和你的處境。我還沒說什麼,你倒是先排斥起我了。”
陶明案嘆息一聲,面對犀利的言辭,他放棄推脫,道:“芳櫻樓枉死之人有苦衷,張泉輝亦有之,無對錯之分,難斷對錯。”
“所以你剛剛猶豫了,你覺得張泉輝和曾經的自己一樣,可憐可嘆,只不過張泉輝的處境更困難,走到了可恨的地步。”
關闍彥又道:“你明知世無對錯之分,那你就更應想開,把自己放在高位上,不要試圖去共情別人,更何況張泉輝並不無辜,殘酷點說,他不配得到同情。把自己陷進去,對你有什麼好處?不要因為他可憐,就覺得自己和他一樣。有這個閑工夫和死腦筋,不如好好想辦法怎麼扳倒周黨,抓住陽春菊呢。”
此時,陶明案才明白,關闍彥倒不是真的冷血無情,而是看得太通透。他無形間倒是接納了關闍彥這一點,還發現此人可恨是不錯,但莫名跟他合得來。
關闍彥看他一眼,眸子裡是那股冷冷的笑意,似乎又在鄙夷他:“但我奉勸陶司直還是不要看得太透了,要不然都不知你我之間望塵莫及是何滋味了。”
陶明案剛到嘴邊的好話立馬被堵了回去,他呵呵一笑,暗罵自己真是不吃虧,旋即怒撞了關闍彥一邊肩頭,大步離去了。
杜宅,杜明堂已然醒來,他還沒睜眼渾身就戰戰慄慄發抖,腦海裡都是昨日深夜鬼風呼嘯、燈偶閃現的恐怖場景,但他可不是個只會發抖害怕的軟柿子。
他清楚記得自己被龍骨香迷暈,等香效過去後,他腦子清醒,找來魏鬱春和章念。
聽他們二人說了重梅軒當晚的事後,他立馬反應過來,稱當時看到了陽春菊的假身,而且表示他周身布滿了勁道過分的怪風,遠比重梅軒那處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