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5
跳下去之前,他的外套被他扔在了岸上,手機也在裡面。他抱了何覓很久,深夜的風忽然呼呼地颳起來,撲在他們身上,遊霄這才遲鈍地想起來,何覓的燒剛退,又剛從水裡出來,一定很冷。
“跟我回家。”他語調不穩地說,“有什麼事回家再說。”
何覓一個字也沒有回答,被他抱起來的時候,也只是像個人偶一樣,隨著遊霄的動作而活動。遊霄半拖半抱,帶他挪到了上頭,撿起外套披在他身上。風吹時,何覓還是止不住地顫抖,粘成一綹一綹的頭發貼在臉上,格外狼狽可憐。
這裡離他家只有一公裡多,但他們才走到路燈下,何覓就停了腳步,不願意再往前挪動了。遊霄咬咬牙,直接把他打橫抱起來,快步沿著來時的路走回去。
何覓沒有掙動,依在他胸前。遊霄走出去一段路,再低頭時,看見何覓閉上了眼睛,眼下滿是濕跡,不知道是沒有擦掉的江水,還是流出來的淚水。
到家後,遊霄第一時間把所有的門都鎖好了,這才牽著何覓的手帶他去了衛生間。他開啟浴缸的蓄水開關,然後把何覓身上濕透的衣服扒下來,之前何覓凍傷時他連碰碰何覓的外套都要避嫌,現在卻脫得很快,覺得這些衣物礙眼到了極點。
何覓沒有反抗,始終垂著頭,丟了魂似的。
脫衣服時太著急,遊霄沒有注意多少細節,現在在何覓面前蹲下來幫他脫褲子,大腿露了出來,遊霄才發現,他的大腿上布滿了傷疤。
疤痕有新有舊,不長也不深,但一個疊著一個,還都默契地保持在同一個水平線上,顯然不是自然形成的。
一時間,遊霄失去了思考能力,他一動不動地蹲了一會兒,眼睛都發直,幾乎是死瞪著那大腿上的傷。
“這是什麼?”他問。
他半蹲著抬頭,對上何覓的目光。何覓一聲不吭,眼裡滿是絕望。
遊霄猛地站起來,將他推到浴缸裡,水花飛濺起來。何覓摔疼了,但他沒有呻吟,只是癱軟地坐在裡面,遊霄彎下腰逼近他,咬牙切齒地問:“那些傷是怎麼來的?!”
臉靠得太近了,何覓下意識用手擋住,於是手又被遊霄抓住。小臂上坑坑窪窪的觸感令遊霄動作有片刻停滯,他難以置信地將何覓的手按下來,在浴室的燈光下,他清晰地看到,何覓的手臂,比大腿還要慘不忍睹。
遊霄感覺自己大腦裡那根弦被狠狠地拉開,崩斷,隨之而來的震裂感令他理智全無,憤怒至極。第一時間,遊霄想到的是,他在學校被人霸淩了,在學校被人欺負成這樣,所以他才會如此反常,以至於今晚甚至去跳江自殺。
“誰弄的?”遊霄語氣暴戾地問,“是誰敢這麼對你?!”
如果讓他知道是誰,他一定要狠狠地報複回去,把對方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但何覓偏頭避開他的眼神,依舊一言不發。
遊霄眉頭一陣一陣抽搐,全身的肌肉都繃了起來,像一頭磨利了牙齒卻找不到撕咬物件的狼。他的大腦裡過了很多報複的手段,都是他從來沒有過的想法,殘暴到足夠令平時的他震撼咂舌的程度。
然而何覓一直沒有給出回答,於是一個更可怕的猜想,出現在他腦海之中。
遊霄的手攥緊了,緊到何覓手腕發疼。他磨著牙,沉著聲音逼問:“……是你自己?”
何覓閉上眼睛。答案不言而喻。
過了幾秒鐘,遊霄怔怔地鬆了手,一時之間覺得自己渾身無力。他盯著眼前的何覓,只覺得這張熟悉的臉是那麼陌生。
他忽然覺得自己可能從來沒有了解過何覓。
他從不知道何覓掩藏著這麼多的痛苦,痛苦到自殘,留下這麼多的傷,痛苦到要靠尋死來了結他們之間的感情。
遊霄忽然想起來兩年前他做的那個夢。
他和何覓是兩顆圍繞彼此轉動的星星,他拆解了自己,讓何覓脫離他的引力,飛向新的天地,重獲自由。
遊霄忽然全身發冷,他失去支撐自己的力氣,在浴缸前跪坐下來。何覓的手無力地搭在浴缸壁上,他低下頭,將自己的額頭抵在上面,覺得心口一陣陣發疼。
他發現自己一直以來都自我感動地誤會了。
碎掉的星星是何覓,而獲得了自私的解脫、逃向自由的,其實是他。
一直等到浴缸裡的水滿溢位來,落在地上,遊霄才重新抬起頭。他把水關掉,然後輕聲對何覓說:“你泡一會,暖暖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