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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佰伍拾肆

窗外的月色一定很美,連透過簾子照進來的一絲月光都那樣清澈,像是落了一地的銀霜,又像是一泓清泉,這樣好的月色,也不曉得還能看幾次。她慢慢拂開簾子,將手伸到外面,好像這樣一來,就能將皎皎明月握在手中一樣,可她明明曉得,天上的月亮和她的生命一樣,根本就握不住。她有些怔忪地將手縮回來,忽然對著裴釗笑了笑,小聲道:

“今晚的月亮真好看。”

裴釗心中酸楚,卻仍舊含笑點點頭,溫聲道:“你若是喜歡,明日我再帶你到宣政殿頂上賞月好不好?你以前不是很喜歡麼?”

她今日梳的是最普通不過的垂雲髻,發上珠翠甚少,是以能放心地在他懷中蹭一蹭,輕聲道:“我不是喜歡賞月,我只是喜歡,和你一起賞月。”

蘇瑗向來都以為,古往今來那些寫出不朽名篇的大文豪,必然要在一個大悲大喜的情況下,才得以激發出所有的才華,譬如她眼下這個狀況,若是是大喜,她有夫君在身旁,家人安康喜樂,自然是喜;可偏偏這樣的喜不能持久,又變成了一種大悲。她若是不作出一首好詩好詞來,也委實可惜了些。

可是她在心裡思索了許久,一直思索到睏意襲來,都不能想出甚麼千古絕句,反而愈發有些難過起來。

從前那些話本子裡,英俊不凡的好郎君總喜歡對裡頭的小娘子說“你好生磨人”,不過在她看來,原來天上的神仙才是頂會折騰人的那一個。要麼就讓她歡喜一生,要麼就讓她悲慟一生,都好。歲月那樣綿長,總有一日她會習以為常,可偏偏就是這樣悲喜交加,教人好生難過。

蘇瑗了卻了心裡最大的一樁事情,便覺得輕鬆無比,每一日都過得優哉悠哉,她歡喜,裴釗就更歡喜,恰好泛羽堂新貢了幾隻仙鶴孔雀,她興沖沖地拉著裴釗去看,只見那仙鶴脖頸修長羽毛雪白,而孔雀則拖著十分華麗鮮豔的尾羽,甚是好看,她忍不住讚歎了幾句,裴釗便含笑同她閒聊:

“我十二歲時在崑崙苑騎射,曾經射中一隻鶴,不過那時覺得鶴無趣得很,並沒有放在心上。”

泛羽堂的當值小黃門看蘇瑗很喜歡仙鶴,本想說幾句譬如“仙鶴預兆著吉祥如意”之類的話來奉承一番,可如今這“吉祥如意”不但被陛下一箭射中,還“無趣得很”,他轉了轉眼睛,識趣地閉上了嘴。而蘇瑗聽著這番頗有裴釗風格的話,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嘴角卻不自覺地溢位絲笑來。

回到朝陽殿的時候,端娘連忙迎上來,而和她一同上前的,竟然還有掖庭令。端娘告訴她:“方才掖庭令送了睿王殿下的摺子來,說是明日要帶著王妃進宮來呢。”

按照宮規,已經在外建府的親王若是要攜親眷入宮,必要提前五日遞摺子到掖庭,裴錚此番如此匆忙,也不曉得是為甚麼,掖庭令見蘇瑗一臉疑惑,悄悄地打量了裴釗的臉色,方才小心翼翼地開口:

“回陛下、娘娘,昨日御醫到睿王府為王妃診脈,原來王妃已經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睿王殿下十分歡喜,今日一早就命人到掖庭來,說是要早早地將喜訊報給陛下和娘娘。”

說是喜訊,其實卻讓人心驚膽戰,宮裡誰不知道,陛下和娘娘的第一個孩子才薨逝不久?所謂喜訊,亦要講究一個“天時地利”,倘若時機不當,喜訊往往比噩耗還要嚴峻千百倍。這一位掖庭令雖然年輕,對其中的彎彎繞繞卻精通得很,他提心吊膽地將話說完,便再也不敢抬起頭來。

掖庭令這副模樣,讓裴釗微微蹙起了眉頭,他握著蘇瑗的手,淡聲道:

“朕知道了,你下去罷。”

那掖庭令鬆了口氣,如釋重負般地告退了,蘇瑗沉默了許久,方才對裴釗攢出一個笑來:

“你說,我該給小娃娃預備個甚麼禮才好呢?唔,小金鎖怎麼樣?”

裴釗怔了怔,伸手撥了一下她的耳墜子,含笑道:“咱們一同去看看好麼?”

話本子裡總說,男子的審美要不得,而一個精通騎射的男子,審美更是粗獷無比,關於這一點,裴錚和蘇瑗倒是頗有共識。第二日進宮時,他看著宮娥們呈上來的托盤,只見一邊放著極小的弓箭匕首,另一邊則是些精巧的小玩意,最上頭卻壓著一隻小小的金鎖片,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嘴角,毫不客氣道:

“依臣弟看,還是皇嫂的禮最好。”裴錚的指尖捏著金鎖片細細打量著,咧開嘴一笑:“這個鎖片做得甚是精緻,等臣弟的女兒出世了,就讓她日日戴著。”

蘇瑗有些好奇:“你怎麼曉得這個小娃娃是女兒啊?”

“臣弟可沒有這樣神通廣大的本事。”裴錚笑嘻嘻道:“不過我向來喜歡女兒,或許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呢?”

她迷迷糊糊地點點頭,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問的那個問題,似乎......有些傻氣,裴釗就坐在她身旁,含笑握住她的指尖,蘇瑗亦不好意思地對他笑笑,正要再同裴錚他們說幾句話,一轉頭卻看見坐在階下的眉娘,悄悄伸出手來輕輕扯了扯裴錚的袖角,神色間頗有幾分不自在。

究竟為何不自在,蘇瑗心裡清楚得很。昨天夜裡端娘給她梳頭時,特意趁著裴釗去沐浴時好生勸了她一番。她如今的這個情形,除了裴釗之外,也只有端娘最清楚了,再如何說話開解,終究還是無路可走,反而說得愈多愈發不好。這一點端娘大約比她還明白,是以只揀了幾句話同她說完,便憂心忡忡地望著她,那個神情,同裴錚的王妃簡直如出一轍。

其實她們這樣小心謹慎,反而更讓她心裡不好受,最好的法子,便是甚麼也不說,平日裡是如何,今次便是如何,就好像今日這樁,確然只是一件單純的喜事,就好像她的孩子,從未離開過。

蘇瑗下意識地握緊了荷包,那荷包裡裝著她女兒的胎髮,她日日佩著這隻荷包,就好像女兒從來不曾離開過她一般,那樣悲慟慘烈的事情,如今想來竟然也過去了這樣久,久到心上那道傷口似乎結了痂,只有在用力觸碰時,才會隱隱作痛。

裴釗大約察覺到了甚麼,握著她的手掌收緊了幾分,有融融的暖意透過指尖,讓蘇瑗覺得無比心安。她的心思,也只有他才懂得,有他懂,就已經足夠了。

蘇瑗曉得她們怕自己難過,是以在說話時格外配合,裴錚得了妻子的暗示,硬生生地將小娃娃的話頭轉到了旁的事情上,她正在心裡暗暗嘲笑裴錚的功力不足,卻忽然聽他笑嘻嘻道:

“皇兄數月前吩咐臣弟去尋的東西,臣弟好不容易才尋到,屆時皇嫂若是喜歡,皇兄可千萬莫忘了臣弟的賞賜。”

她便問:“你去尋甚麼東西?”

裴錚愣了愣,這才發覺自己竟然說漏了嘴,他心虛地低下頭不敢看裴釗的眼睛,乾笑了幾聲:“嘿嘿嘿嘿。”

蘇瑗對這句“嘿嘿嘿嘿”十分不滿,她拽了拽裴釗的衣袖,問:“你讓他尋甚麼啊?”

她說這話時,一雙眼眸好似湖水般澄澈,又像是一頭鹿,柔軟純淨得讓他心底發軟,裴釗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含笑道:

“再過幾日,就是你的生辰了。”

他實在太瞭解她,是以在說出這句話後便打住,只含笑望著她,果不其然,蘇瑗的臉上閃過一絲歡喜,隨即便點了點頭,甚是認真道:

“我曉得啦,賀禮甚麼的,要留到最後來看才有趣,我不會再問你啦。”

裴錚在階下目瞪口呆,她得意洋洋地瞥了他一眼,正要開口說些甚麼,卻忽覺一陣暈眩,好似有千萬根針紮在太陽穴一般,好在這份疼痛不過短短一瞬,她下意識想要從裴釗手裡抽出自己手,因那隻手此時顫抖的厲害,可裴釗卻紋絲不動,面容平和得看不出有絲毫情緒,只是不動聲色地為她揉搓著手指,又倒了一盞茶送到她唇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