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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節 回憶

……

剛才金聲響起不久,失去戰馬的聞商銅就不得不徒步逃回本陣,剛回過一口氣,一個衝到他身邊的戰馬突然悲鳴一聲,摔在聞商銅的身邊,把他嚇得往旁邊一跳險險避開。從馬背上滾亂下來的是好友趙芝泉,他的戰馬被明軍的火銃擊中,幸好人沒事。

臉色發白的聞商銅看著同樣面無人色的趙芝泉,急切的問道:“王大哥呢?”

“王大哥,王大哥、王大哥……”趙芝泉聲音裡突然帶上了哭腔:“王大哥不在了……我親眼看見的……”

順著趙芝泉的伸出的手臂,聞商銅看到了正緩緩策馬離去的賈明河的背影,他盯著那個背影死死地看著,突然感到激憤的淚水奪眶而出:“狗官!他是五個孩子的父親,有五個可憐的孩子等著他回家吶。”

孫笑——這是聞商銅永遠不會忘記的名字,這個從遙遠江南來的東林士人,給他們當了兩年的縣官。

百姓不願意交出藏糧,無論如何也不肯交,父母官孫大人就把孩子們捉去,當著大人的面,把兩根手指那麼長的鋼針,插進孩子們的體內。凡是不繳糧的人家,一家也逃不過,要麼交出活命糧等著全家餓死,要不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一根又一根的鋼針慢慢地扎進兒女的體內。

但還是有人不繳糧,有的人是真的繳不出糧,孫笑就下令用針去刺孩子的眼睛,他不信父母能忍心看著孩子被生生刺成瞎子。可還是有,有的人確實沒有任何藏糧,那麼,就刺孩子的另一隻眼吧,確認一下他們真的沒有撒謊……

那天,五個雙眼被刺瞎的孩子被從縣衙裡扔了出來,當時還是修鞋匠的聞商銅,和他的鄰居裁縫趙芝泉都低下頭,堵著耳朵不去聽那幾個還不太懂事的孩子的哭泣聲。

“爹——”

“娘——

幾個無助的孩子,在地上亂爬著,緊閉著的眼皮下還在汩汩地流出著血。旁邊還有衙役們的嬉笑聲,他們用棍子去戳幾個瞎眼孩子纖細的手指,看著孩子們疼得尖叫、在地上翻滾掙扎,於是就會發出一陣歡樂的大笑聲。等笑得不那麼厲害後,就會去戳另外一個小孩的指尖……

這種事聞商銅已經見過得太多了,這幾個雙眼被刺瞎的孩子,他們的父母肯定被活活打死在縣衙裡了——這麼不懂得節約、一點存糧都沒有的刁民,簡直就是存心和孫大人的考績做對,打死也就打死了。不會再有人管這幾個孩子,不會再有人關心他們、照顧他們。而他們五個,肯定會像之前的那些遭遇相同的殘疾兒一樣,哭喊“爹”、“娘”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

那天,聞商銅發現自己其實不認識王二德,那個膽小怕事,不會做買賣、不懂得生意經、靠掏陰溝為生,窮得三十好幾也討不上老婆的王二德;那天,聞商銅和趙芝泉看著那個以膽小出名的老實人,突然大步走向縣衙,掄起鐵鍁把那幾個嬉皮笑臉、還在折磨幾個瞎眼孩子取樂的衙役的腦袋開啟了花;那天,聞商銅不知道自己吃錯了什麼藥,他舉著釘鞋的板凳跟著王二德衝進了縣衙,後面是揮舞著大剪刀的裁縫趙芝泉……從那天開始,聞商銅不再是大明的子民了,從那天開始,聞商銅就是賊了;從那之後不久,聞商銅就是被秦軍追、被楚軍趕,被汴軍殺的西賊了。

“狗官!禽獸!他是五個孩子的父親啊。”聞商銅感到自己的眼淚和鼻涕都噴湧了出來,流得滿臉、滿胸都是。加入西營以後,長得虎背熊腰的王二德被李四爺選入馬隊當了個小頭目,但他其實還是那個只會掏陰溝、每天只能從官府那裡掙幾文錢餬口的膽小漢,都做賊了還是從來不敢說謊、還是不會騙人、還總是相信善惡終有報。每次被官兵追趕的時候,王二德都會把五個瞎眼孩子用繩子串在一起帶著他們逃亡,每天回營後,王二德都會把五個養子攏在膝邊,給他們講故事。每次聞商銅都能聽到他們發出天真的笑聲,總能看到王二德不厭其煩地給五個還不到十歲的孩子洗衣服——他們都是我兒子啊,這點小事都不做還好意思當爹麼?

一瞬間,所有恐懼統統離體而去,聞商銅撿起一根木棍,追著殺害王二德兇手的背影而去:“殺官兵啊!”

幾年前發生的一幕又一次重演,曾經揮舞著剪刀衝進縣衙、把從來不敢仰視的縣官大老爺捅死在大堂上的裁縫,也又一次追在老友背後,向著武裝到牙齒的白羽兵衝去:“殺官兵啊。”

今天,李文節被大將軍告知他不需要上陣,他負責帶領的這群和叫花子差不多的闖賊男丁,唯一的目的就是麻痺敵軍。看到那些頭頂白羽的金屬怪物越逼越近後,李文節不由自主地步步後退,今天他見到的這些官兵,比之前見過的甘陝邊軍裝備還要好。當一群披頭散髮的人從身前衝過時,當聽到他們悲愴的吶喊時,李文節腦袋突然轟的一聲,胸中彷彿有什麼東西被點燃了。

“殺官兵啊!”李文節完全忘記了大將軍的囑託,也忘記了他身後的手下,還有他的職責,大腦一片空白,瘋瘋癲癲地追到了那隊人身後:“殺官兵啊!”

幾千被部署在側後,根本沒有被許平計算在內,也從未打算投入作戰的闖營士兵,突然發出排山倒海的呼喊聲,向著明軍猛衝過去。那些被打得節節後退的近衛營長矛兵,也突然士氣一振,雖然很多人還是在繼續後退,但也有人立定腳步,發出同樣的吶喊聲。

許平並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番景象,只不過那次他站在發出這種吶喊的人群的對立面。

“燧發槍手!”許平一愣,馬上發出一聲斷喝:“火速上前,將新軍隊形打散!”

……

異變發生後,賈明河臉上的微笑一下子凝固住了,他也並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當時的吶喊聲略有不同,儘管過去了二十多年,那如雷般的“殺韃子啊”的吶喊,賈明河彷彿還能聽見,他當時也是發出吶喊的一員。

那是遙遠的遼南,正紅旗的劉興祚,後來改名愛塔的傢伙,領著後金軍在遼南橫徵暴斂,他們用炙熱的烙鐵烤白髮老人的腳底板,把孩子的手指一根根地掰斷,搜刮盡百姓的糧食後,還把妻子、姐妹和女兒從她們的家人手中奪去,去與蒙古人換東西。

百姓,手無寸鐵的百姓,不分老幼聚集在一起,發出絕望的吶喊。當時,只有十幾歲的賈明河,混在遼南的百姓群中,面對著正紅旗的屠刀。他還記得劉家幾兄弟,全身披掛站在後金軍中耀武揚威,像是在比賽一般,張弓搭箭向遼民射來,每次射中一個百姓時都會大笑一番……金、復、蓋、海四衛的百姓屠戮一空——後來,鎮東侯因為劉家兄弟在喜峰口的功績,不但沒有追究他們的罪孽,還保舉他們升官發財。

劉興治,賈明河曾親眼看見他帶著後金鐵騎殺來,把鄉親們成片地砍倒,翁鐵匠,這個總給賈明河包子吃,總是笑眯眯的好老頭,若不是他抱住才十幾歲的賈明河,用自己的後背替少年擋下那一刀,估計賈明河也已經不在人世了。當時,賈明河不敢出聲,躲在翁鐵匠僵硬的身體下,流著淚在心裡痛罵著“禽獸”;後來,在鎮東侯那裡見到劉興治時,賈明河會拱手和他客套,與他一起吃過酒、談笑過、還在他與鎮東侯手下結親時送上過一份賀儀——已經以鎮東侯意志為意志的賈明河,早就把這份仇恨埋在心底再不提起。

但這似曾相識的吶喊聲,再次勾起了賈明河的回憶——漫山遍野的屍體,後金漢軍計程車兵在每具屍體上都戳上一下,戳到賈明河的大腿上時,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吭。當時兩個漢軍士兵的對話他直到今天仍記得清清楚楚。

“我們可是正紅旗,縱橫遼東的正紅旗,”口氣中的那種傲慢和不屑賈明河永遠不會忘記:“這些蟊賊那裡是我們的對手?”

然後就是投奔旅順的亡命之路,然後就遇到了張盤張大人,然後就有了“毛帥東江、旅順選鋒”這面旗幟,然後還有每一個加入張大人的選鋒營的人都需要發下的誓言:為生者伸冤,為亡者雪恨,殺賊護民、死而後已。

對面的吶喊聲聽來是那麼的熟悉,一恍悟間,賈明河竟然不知道身處何地——在遼南的時候,那些後金的細作總是些地痞無賴,被殺害示眾的明軍細作,總會有人冒著全家遇難的危險去偷回他們的屍體,讓這些勇士能夠入土為安;在關閉大都督前,賈明河帶兵出京時,也還能在路邊看到歡呼的民眾,送來犒勞飲食的父老;而現在……這次離開京師,路邊只有緊閉城門的縣城,逃散一空的鄉村;在河南的農村,只有地痞無賴肯當新軍的細作,他們在深夜潛來新軍的軍營,索要金銀的厚賞而不敢暴露身份,說一旦被發現就會被鄉親們打死;而那些村子裡總會有層出不窮的農民甘願當許平的密探,而他們的屍體總會在夜間不翼而飛……

選鋒營的側擊部隊先是遭到敵方火力的近距離猛擊,在隊形恢復前一批衣衫襤褸的闖營士兵就撲上來,用棍棒、石塊、牙齒和指甲和新軍士兵戰鬥,並真的開始將他們逐退。看著這太熟悉不過、青年時代曾一次次遇到過以致刻骨銘心的場面,賈明河頭一次感到困惑,之前他並不是站在這些瘋狂的百姓對面的:“難道我們不是萬民景仰的長生軍了麼?難道我——變成了張大人和他建立的選鋒營誓死要消滅的害民賊了麼?難道——我今日竟會落敗麼?”

……

“殺官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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