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下走出營帳後,鎮東侯緩緩坐倒在椅子中,顯得非常疲憊,楊致遠向前走上兩步安慰道:“大人,他們對您忠心耿耿。”
“我知道,所以我才為難。”鎮東侯點點頭,他的部下數以萬計,但只有四個人是對他絕對忠誠的,再也沒有人能夠相比,就是賀寶刀都遠遠不如。十幾年前,朝廷決定賜給他侯爵的身份,打算以此為幌子關閉大都督府。早在朝廷正式的旨意下來前,鎮東侯已經得知了這個訊息,另外三個發誓效忠鎮東侯的人,當著楊致遠的面無所顧忌地把野心吐露出來……直到今天,鎮東侯還記得當時楊致遠的震驚。不過震驚之餘,楊致遠默默地接受了它,成為繼趙慢熊、金求德和李雲睿外,鎮東侯可以完全放心的人。
“就憑這幫傢伙!”鎮東侯罵道:“連一個小小的新軍都辦成這個樣子,還總妄想開闢什麼太平盛世。說什麼解民倒懸,我看都未必能比現在強。”
楊致遠默默不言——雖然他的大人和他有著絕對的信任,但這仍是一個雙方都盡力避諱的話題,聽到鎮東侯這句話時,楊致遠明白這次趙慢熊的舉動肯定讓他的大人非常不滿,但又無可奈何,所以才會如此激動,不過他同樣深信大人不會再說第二句關於這個話題的話。
在十幾年前那場令人震驚的攤派中,楊致遠曾冒著另外幾人惡毒的目光和陣陣冷笑,咬緊牙關表示反對,他背心流著冷汗質問趙慢熊:“大人在萬民中的威望,類似嶽王爺,如果大人突然當了董卓,天下人又會如何看待大人?賀兄弟若是不同意又該怎麼辦?以往大人的好名聲會十倍、百倍地變成惡名,兩京十三省,二百萬官吏兵將,有幾個能心服?”。
另外三人毫不猶豫地回答他:要說名不正、言不順、人心不服,難道還能有比元寇和宋室的差距大麼?韃子會殺,難道我們就不會麼?有不服的就殺,天下有一半人不服就殺一半,有七成不服就殺七成。殺他一個屍山血海,剩下的自然就服了,就是當年小小的建奴,不也差點把遼東殺服了麼?至於賀寶刀,若是不同意更好,我們正需要個首級祭旗。
當時楊致遠繼續表示反對時,他已經做好和賀寶刀一起被用來當叛旗祭品的準備,其實楊致遠很清楚自己一定會服從大人的任何決定,但他絕不會表現出一絲一毫。因為楊致遠堅信他的大人,絕不會對百姓舉起屠刀……萬一,萬一真的要他看見這一天,或是被迫去服從大人的這種決定,他寧可死於那一天之前。
“我說過我不會負了你們,但我也絕不會負了百姓。”
當楊致遠從大人口中聽到這句話時,他知道他猜對了,鎮東侯堅決要交出兵權。面對其他三人的瘋狂勸阻,鎮東侯冷靜地答道:他不相信會大明朝廷上任何熱衷權利的文臣,會冒著身敗名裂的危險,攻擊一個已經賦閒的侯爵,攻擊一個自願交出兵權、名滿天下的功臣,至於皇帝的猜疑,更會因為自己放棄兵權而消散大半,轉而關心起自身的名聲來。當鎮東侯作出決定後還說了一句讓人有些莫名其妙只能明白大概意思的話:我不會搞揚州十日或是嘉定三屠,更不會去幹南京大屠殺。
事後的發展證明了鎮東侯的判斷,渴望權利的文臣們忙於瓜分剛剛收回的權利,而之前對鎮東侯疑慮頗深的閣老孫承宗等人,也從攻擊轉為保護,鎮東侯在朝廷和福建的文臣盟友,更因為事態緩解而恢復了與鎮東侯的合作。
至於楊致遠,則把秘密深埋在心中,辭去兵權成為一個賦閒的武將,切斷了和舊友們的聯絡,專心奔波在福建大地上,後來又加上了廣東,兩年前再加上浙江。成為難以出京的鎮東侯的眼睛和耳朵,守衛著鎮東侯建立的學校和工廠,平衡著支援鎮東侯的商人和工人之間的關係,向鎮東侯彙報各地的災情、瘟疫,還有糧種和疫苗的進展……雖然不明白鎮東侯的很多用意,楊致遠仍竭力按照鎮東侯的交代去建造、維持各種機構,直到這次重開新軍才返回京師。現在福建、廣東的底層官吏,幾乎都是出自鎮東侯的學校,他們能寫會算,懂得工商海貿,以楊致遠的暗自推測,鎮東侯這分明就是在訓練新朝的官吏,而且是一種與以往截然不同的官吏。每一年都有大批的學生畢業,他們或許沒有見過鎮東侯,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學的教材就是鎮東侯秘密編寫的,但是他們都服膺鎮東侯的學說,覆蓋在官場和民間的崗位上。若是再有數年的鍛鍊,楊致遠相信鎮東侯可以輕易得到足以控制整個南方的人才,而且是一批志同道合,能夠讓國家運轉得更好的新官吏。當年,只有一支軍隊,現在還差一支軍隊,和一點點時間。
“大人,新軍的問題……”楊致遠斟酌著字語,因為涉及到的人太多,牽連太廣,而大人始終說要不負舊部。雖然楊致遠隱隱感到這些年大人交給他的任務就是在做準備,但畢竟大人最關心的一批部屬都在新軍中,他們忠心耿耿,聽說鎮東侯被重新啟用就急忙前來投奔。他們為鎮東侯立過功、流過血,很多人鎮東侯叫他們去死都不會皺一皺眉:“到底該如何解決?”
“我不知道。”鎮東侯的聲音聽起來帶著一線淒涼,接著又是一聲:“不知道。”
如果除去那次談話外,最令楊致遠震驚的莫過於第一次從他的大人口中聽到這種帶著淒涼口吻說出來的“不知道”三個字。從遼東開始,小事小到鍊鋼、鑄器,大到練兵、定製,還有海外的礦產、泰西人的風俗、如何消除瘟疫,大人永遠知道,始終知道。甚至還有那個神鬼莫測的蒸汽機,大人可以什麼都不看,光憑空想就預見到它的力量和成功。只要大人認定的路,無論如何匪夷所思,都一定能夠完成,一定能夠把事辦好。無論是楊致遠,還是其他的人,包括那野心勃勃的三個人,對鎮東侯的遠見都是一種近乎迷信的崇拜。
但對於新軍將門的日益腐敗,楊致遠已經不是第一次從鎮東侯口中聽到這三個字,早在大都督府關閉前就有過一次,那次談話始於楊致遠指出:腐敗的種子早已經種下,甚至在喜峰口、遵化大戰還沒有出結果前,部眾竟然就忙著和遼西將門聯姻攀親。
鎮東侯振作一下精神,對楊致遠道:“你要立刻物色好我要的那隊人選。”
“是,大人。其實屬下心目總已經有了一些,不過還在觀察。”楊致遠一頓後,問道:“大人,是不是可以把他們先調去軍法隊?那個隊都是屬下的人。”
“多少人?”
“有十七、八個初步人選,其中三個屬下很看好,應該能滿足大人的要求。”
“那太明顯了,脫離軍隊也不好。”鎮東搖搖頭,嘆息一聲:“你也說過,他們對我忠心耿耿,新軍肇造難免會人心不穩。”
隨即鎮東侯又問道:“長青營士氣如何?”
“一塌糊塗,邸報發出後長青營就群情激憤,但吳忠還能勉強壓住,畢竟大家都以為他死了。山嵐營最初看到邸報時也是譁然,因為吳忠作證控告許平,魏蘭度還和他大吵一架然後再不往來。這個懸賞的訊息一出,長青營差點譁變,山嵐營中也有人蠢蠢欲動,這還是我們新軍中的第一次,屬下不敢讓軍法官執行條例,而是給為首者統統放假,讓他們先去靜靜心。”當時聽說金求德下令其他營出動鎮壓時,楊致遠覺得這簡直是火上澆油,連忙和賈明河一起趕去說服譁變軍官,撫平了兵變。說到這裡楊致遠苦笑了一聲:“本來長青營中,有幾個也是屬下心中的人選,但這次都在放假之列,可惜了。”
“張承業帶的好兵啊。”鎮東侯感嘆一聲,又點點頭:“你做得很好,不能管規矩了,立刻任命魏蘭度接任山嵐營指揮使,嗯……吳忠為長青營指揮使吧。那些放假的,轉去教導隊吧。”
……
聽到許平的口氣如此的堅定,鍾龜年幾次張口欲言,幾次又一字不出就又把嘴閉上,最後他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冷冷地問道:“聽許兄的意思,是覺得鎮東侯嫁女,不關你的事麼?”
“這幹我何事?”許平搖頭道:“只是我的一片痴心妄想。”
“那為何新軍一定要置許將軍於死地?”鍾龜年厲聲問道,不等許平回答就從懷中掏出一物,直挺挺地遞到許平手中。
許平有些茫然地接過那捲東西,接著鍾龜年手中燈籠的火光,許平看到這是一捆卷宗,將它開啟看了起來。
才讀了幾行,許平的手就開始發抖,上面詳細列著長青營的駐紮地點、兵力虛實,規格更是按照新軍的慣例書寫,一看就是新軍內部的機密檔案,絕非一般的朝廷塘報,他猛地抬起頭:“鍾兄如何能有此物?”
鍾龜年盯著許平:“許兄沒有猜錯,這份卷宗是新軍參謀部一人交給我的,季大王也是看過的,若不是對新軍部署瞭如指掌,季大王又怎麼敢以全軍來攻打貴營?”
許平只感到一陣陣的天旋地轉,口中喃喃說道:“有人要害死我的營?”
“是的!”鍾龜年立刻斬釘截鐵地說道,片刻後又把話輕輕送入許平耳中:“本來很多事我都不明白,但是現在都明白了,為什麼許將軍你們會陷入埋伏,為什麼沒有人來救你們,為什麼許將軍你會蒙受不白之冤……”
“夠了!”許平垂下頭,心裡像是有千萬把鋼刀在攪:“曹兄弟、江兄弟、餘兄弟……原來都是我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