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乃明和他父親的談話稱不上愉快,黃石不願意把南京的將領交給他,明確表示他不願意陸軍部進行這種人事調換。其他一些黃乃明提出的要去他父親也一概否決,而在來之前黃乃明沒有想到父親會拒絕他提出的任何一條要求(除了賀飛虎的調動,黃乃明到是考慮過父親可能會因為軍事上的原因不同意他把大量的將領要走。),但是其餘的要求在黃乃明看來都是理所應當然的。比如嚴禁記者繼續在媒體上詆譭軍隊這條,黃乃明就理直氣壯地與父親講道,軍隊從來都是講求事權統一,現在將士在前線作戰,可是背後還有嘴傷人,這會影響軍心士氣,會降低軍隊的戰鬥效率;可是他父親居然連這這條都不同意,說什麼多有幾雙眼睛看著,軍方的效率才會更好,雖然黃石同意軍隊確實要求事權統一,但是他堅稱軍方非軍事機密外的事務越是對公眾透明,那麼官員以權謀私的代價就越大,就能提高軍隊的作戰效率。
基本上在每一個問題上,黃石、黃乃明父子都發生激烈爭吵,儘管出於對父親的尊敬黃乃明最後停止了反駁,但是心裡還是氣鼓鼓的。尤其是黃石又一次提到讓他放權的事,這讓黃乃明感到非常不解,他從未見過誰比他父親更高瞻遠矚,而自己雖然沒有父親那麼有本事,但黃乃明自問也是見多識廣,雖然沒有什麼戰爭天賦但是他私下一直認為自己可以做個不錯的守成之君。所以黃乃明很不明白父親為什麼這麼固執地在一邊清閒悠哉,而不是積極努力去整頓朝政、選賢用良。就是父親自己不想用,黃乃明覺得若是選拔一些人去歷練下,給他幾十年後預備著也好,就比如易猛、唐德生這種人,黃乃明就覺得很可能不是黃家的人把他從底層提拔起來的,不過現在黃乃明覺得也不算很遲,趕快施恩於他們還能培養起他們對黃家的忠誠之心(讓黃乃明覺得奇怪的是他父親對此似乎一點兒也不著急)。為了更遠的未來,黃乃明更覺得需要努力去深根固本,以建立起黃家的萬世不拔之基業,父親的許多看法讓黃乃明感到迂腐保守。
和有些失意的黃乃明相比,和他一同出使泰西的施天羽這次回福建可是春風得意,現在他是海軍部的寵兒,媒體上的明星,制憲會議也是青眼有加。得知黃乃明回家後,第二天施天羽就來拜見齊國公,這些日子他來過幾次,所以黃石也沒有留他吃飯,而是讓他陪有些鬱鬱寡歡的黃乃明到外面郊遊散心。
“我手握十萬大軍,”一出門沒說兩句話,黃乃明就忍不住對心腹好友發牢騷道:“要是父親把賀將軍他們給我,掃平順軍還不是易如反掌?”
“黃兄如此有把握麼?”施天羽笑嘻嘻地問道。
“當然!”施天羽的笑容讓黃乃明感到有點羞辱,安慶之敗後這種恥辱感就一直揮之不去,他理直氣壯地說道:“我手下兵馬更多,而且軍中也軍令暢通,號令森嚴,賀將軍他們可以大顯神通,我可以保證他們不會被小人掣肘。”
相對一說就開始激動的黃乃明,施天羽倒是一直笑眯眯顯得十分平靜,聽到黃乃明的話後他嘿嘿一笑沒有搭腔。
“你不信嗎?”黃乃明感到朋友臉上那種古怪的笑容讓他有些不太舒服。
“出來郊遊,吵這個幹什麼?”施天羽微笑道:“今天就忘了許平吧。”
一路上施天羽遊性甚濃,中午他和黃乃明在海邊撿了不少貝殼、海產,然後堆一個土灶把這些東西統統埋起來燒熟。在施天羽忙碌的時候,黃乃明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收集的食物還不到前者的一半,在施天羽扒開土灶開始取食食物時,望天半響黃乃明一動不動,突然又是一聲長嘆:“我怎麼會輸了呢?”
“哈哈,哈哈。”施天羽大笑起來,拍拍手把還滾燙的一隻螃蟹扔到地下:“看來今天不和黃兄好好談談軍事是不行了。”
說起軍事黃乃明立刻來了精神,施天羽笑著說道:“我不覺賀飛虎到了黃兄手下能打贏仗,多半還是會一敗塗地。”
“怎麼會?”黃乃明叫起來。
“我覺得不被掣肘未必是件好事,而且所謂的不被掣肘……”施天羽說著、說著突然感到自己的思路有些亂,就另外找了一個例子:“黃兄還記得廣東的李奉教李總督吧?”
“當然記得,怎麼可能忘記?”黃乃明伸出大拇指在空中比了一下:“清廉勤勉的好官,可惜父親不肯大用他,我說過幾次家嚴都沒有當回事。”
“福建的總督……”施天羽又說起其他一些著名的官員,他們都是幾百年甚至上前來從未出現過的既能幹又清廉的官吏,現在南明正有大量這種官吏湧現出來,他們使得南明各省的戰爭效率達到了空前的高度。
其中不少人黃乃明都有所耳聞,這些人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想出各種各樣的辦法精簡環節減少中途消耗,讓為稅賦幾乎都能應用到軍事上,治下吏治清明,現在南明各省人民的稅賦最重的地方依舊低於崇禎末年,因為無論卿院如何努力,他們搜刮民脂民膏的執政能力也無法和崇禎朝廷相比,後者可以奪下百姓口中的最後一塊口糧而卿院做不到。可是儘管有執政能力的問題,南明軍隊卻比那個時候強大數十倍:層層剋扣軍餉已經完全消失,購買武器價格公道、質量提高,而以前損耗最大的環節莫過於火耗,為了徵一兩銀子的正稅,百姓要付出超過二十兩的代價,但現在這個大缺口也已經被堵住——對腐敗的有效控制抵消了執政能力的不足。
“如果沒有這些官員,即使以南方之富庶,我們也養不起今天這樣龐大的軍隊,自保都不足更何談反攻?”施天羽安心聽完黃乃明對這些官員的稱讚,才說出自己的看法:“但只能在齊公不提拔他們,不把他們當回事的時候他們才會是清廉的能吏,一旦齊公提拔他們,為他們保駕護航,如黃兄你敢才說的,讓他們大顯神通、完全沒有掣肘,那轉眼之間他們就會變得和先帝手下那幫官吏一般無二。”
看著黃乃明發呆的樣子,施天羽又哈哈笑起來:“只有齊公不用他們,他們才是好官,一旦齊公用他們,他們馬上就不是好官了,這些好官就是水中月,看得見拿不到手。難道黃兄不記得皇上北狩,監國陛下剛剛登基時的福建嗎?那個時候福建、兩廣、貴州、江西的吏治又是一番什麼樣的景象?那個時候我們徵得到稅?買得到便宜軍火?訓練得出大軍麼?”
收斂起笑容,施天羽問黃乃明道:“和黃兄出使泰西,不知道黃兄感到最震撼的是什麼?反正對我來說最讓我震驚就是居然有的國家可以把他們的國王砍頭。僅僅國王被砍頭沒什麼太稀奇的,但是這個國家的貴戚居然一直不是匍匐他們的國王腳前,而百姓還會為他們這麼做叫好。還有尼德蘭,他們也沒有國王,但這兩個連國王都沒有的國家,百姓卻熱烈地愛著他們的國家,自己不是海商,但是願意為他們海商的鄰人而戰、而去流血。”
黃乃明長嘆一聲,對他來說也是這種國家體制給他最大的震動,與其相比西班牙殖民地的幅員遼闊反倒是其次。
“以尼德蘭彈丸之地,居然能從強大的西國中脫離自立,強鄰環伺卻始終沒有被吞併,”就是在伊斯蘭國家的港口停泊時也能感到海上馬車伕的強大,施天羽他們總是在港口停泊的船隻上看到最多的荷蘭旗幟:“更一直把勢力一直延展到我們南洋家門口,在出使泰西前我常常想這會是一個多麼強大的國家,能夠遠渡重洋把軍隊派到億萬裡之外,但是從來沒有想到過它竟是這樣一個蕞爾小邦,還是一個無君無父的國度。”
黃乃明看著他的朋友,已經有些體會到對方想表達的意思。
“我們父輩的那支長生軍,他們與其說是因為熱愛大明天子,還不如是說是仇恨建奴,建奴一次次地在遼東掃蕩屠殺,倖存下來的人組成了我們父輩的那支長生軍;而現在許將軍手下的那支長生軍,則充滿了對大明的仇恨,他們被先帝禍害得家破人亡,對大明之恨深入骨髓,有與之偕亡之心。”說道這裡,施天羽突然問黃乃明道:“黃兄手下的兵馬,也對大順恨之入骨,和許將軍手下的長生軍一般嗎?”
黃乃明緩緩搖頭。
“那麼黃兄憑什麼要他們和長生軍一樣拼命?”
“我想我明白施兄弟的意思了。”黃乃明想起他父親總說要讓士兵們感到他們在保衛自己,而不是保衛某個和他們無關的人的權勢地位,這樣他們才能擁有和長生軍一般甚至更強的鬥志。
“我就知道黃兄一定會明白的,”施天羽高興地說道:“這就是我剛才說的,黃兄不用賀飛虎、唐德生還有易猛他們,他們會是國之良將,但如果黃兄用他們,讓他們不再被掣肘,不再被‘小人’在背後用嘴傷人,當他們的榮華富貴完全繫於黃兄一人時,他們和先帝的新軍也就沒什麼區別了。”
雖然明白施天羽的意思,但是聽到對方這樣評價自己的羽翼,黃乃明還是感到很刺耳,忍不住皺眉。
“齊公可以創立長生軍,但是齊公無法讓長生軍只為他效力;齊公可以訓練將官,但是無法讓這些將官只為他效力;齊公可以造火銃,但是無法一個人用,無法讓商人不賣給李順……這不過是身價的問題,齊公能給的李順也都能給,無論是爵位還是其他什麼功名利祿,換我是商人或百姓,我也要兩面下注,只不過是主子姓李還是姓黃的問題,他們值得用命去拼、會忍得住有錢不掙嗎?”還有蒸汽機、橡膠,黃石可以有很多發明創造,但是這些技術一旦出現,官營有效率問題,民營有忠誠問題,利劍做出來容易但是劍柄未必握在哪一方的手上,施天羽說道:“我也是將門之子啊,若是放在以前或許也不會支援制憲會議,也會為齊公把家嚴的兵權拿走有些不滿……好吧,其實我當時也有些生氣,但是我親眼看過無君無父的國家,知道這些國家的國民不一定會是一盤散沙;我也親眼看到卿院是怎麼樣一步步改變了吏治,讓南方這個幾個省獲得了前人想都不敢想的強大實力。或許我沒法像家嚴希望的那般讓施家公侯萬代(其實這裡施天羽也打了個埋伏,因為齊國公曾經和他隨口說過兩句的兩院制度聽起來不錯,貴族擁有的議會比選出來的還要高,是上院!),但我很希望看到齊公、輔佐黃兄開闢這樣一個王朝,一個官吏清明、百姓皆有愛國之心的王朝。”
黃乃明向施天羽鄭重一拱手:“施兄弟言重了,我智遠遠不及於此。”
“黃兄當局者迷,要是我在黃兄這個位置上也一定會患得患失的。”施天羽連忙鼓勵道:“黃兄千萬不要妄自菲薄,你是齊公的世子和繼承人,千萬不要氣餒。”
施天羽剛才的長篇大論讓黃乃明聽得十分喪氣,聽到對方這話後他苦笑一聲:“我讓家嚴失望了。”
“怎麼會?”施天羽急忙安慰起來,他指出黃石對黃乃明一直是竭力扶持、培養的,不然絕不會讓他出海遊歷開拓視野,現在黃石的嫡子幼小,而且和舊部們聯絡更加緊密,要是黃乃明不接班的話,將來幼子繼承那麼黃石的舊部肯定位高權重。施天羽說他認為黃乃明是最適合的繼承人選,黃石現在雖然撒手不管,但是制憲會議依舊根基淺薄,需要有個幾十年去深根固本,等到那時議會的根基已經深深紮下去,就不是能夠輕易撼動了的:“除了黃兄,還有誰能在齊公百年之後保護卿院?”
“保護卿院?”
“對,能沉住氣什麼都不做,就是保護卿院啊,只要齊公和黃兄什麼都不做,那別人就無法對卿院做什麼。”施天羽以為黃乃明又想到了軍事方面的問題,對此他倒沒有太多的擔憂,施天羽認為以南明的戰爭潛力和憲政制度帶來的動員效率,擊潰李順不過是時間問題:“許將軍有什麼?不過幾萬忠誠部下而已。就像齊公當年在長生島一樣,他可以因為個人的威信讓長生軍維持下去,但是又不是每個人都和許將軍一樣,當年齊公保不住長生軍,許將軍一樣也保不住。”
“我不是這個意思。”黃乃明剛才突然意識到,這位好友的話可能不完全是他自己想出來的:“我回家之前,家嚴就和施兄弟談過這些嗎?”
“確實談過幾次,”施天羽微笑起來,倒也沒有否認:“齊公說,有的時候他說話你未必聽得進去,反倒由我來說效果會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