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是我這輩子經歷過的最冷的清晨,從頭到腳,都在不斷顫抖,不怕江公子笑話,在下當時幾乎站都快站不穩了。”說到這裡,周自得拿起桌上酒杯,吱的一聲一飲而盡,烈酒入喉,令他的臉不由得變形,隨後他呼的一聲長嘆口氣,惆悵之意,溢於言表。
江笑書不由得問道:
“在那之後呢?”
“在之後,我立刻回了府衙公堂,待人到齊之後,審問此案冤情……”周自得一頓,隨後道:
“那一天是我上任的第二天,可那姓湯的師爺卻已離去了,當日的審案記錄,都是由我自己親自撰寫的。案子一審,明明白白,江嶽幫罪惡滔天,無可辯駁,隨後我便叫人去傳喚王陽……江公子,你一定認為王陽不敢來是不是?”江笑書嘆了口氣:
“獨龍哥做如此惡貫滿盈的勾當,一做就是好些年,自然是上面有更厲害的大人物罩著他,否則又怎會如此猖狂?你傳他,他若不來,他反倒還覺得自己失了面子呢……要我說,他不但來了,而且還大張旗鼓,敲鑼打鼓,是也不是?”
“正是如此,”周自得重重點頭,隨後抬起頭回憶道:
“那一天,公堂之上,獨龍哥和陳財被傳了上來,數百個凶神惡煞的漢子聚在門口,將整個府衙堵得水洩不通,我去呵斥他們,誰知那個讓我洗地的漢子竟嗆道:大秦自古以來就允許審案的時候鄉民圍觀旁聽,只要不越過底線便可,知府大人驅趕我們,難道是心裡有鬼麼?”
“手下都如此囂張,正主豈不更加變本加厲?”
“我回來繼續審案,還未開口,獨龍哥便大叫冤枉,他說自己不過在碼頭上做些小生意,不知是誰誣陷他,說他拐賣人口,真是豬狗不如。我聽得怒髮衝冠,立刻大喝道:‘你們江嶽幫拐賣之事證據確鑿,再加上本官親眼所見,你還敢說自己被誣陷,好不知廉恥!’獨龍哥聽完,故作驚疑道:‘好罷,就算昨晚真的有人幹了拐賣的勾當,可昨晚我明明在賭場擲骰子,不少人都看見了,昨晚的事,又怎麼能算在我頭上?’他說完後,朝後方問道是不是呀,那群漢子便齊聲道是啊,您昨晚哪兒也沒去,聲音好生刺耳,險些連屋頂都震塌了……真是一群好賊子!”周自得越說越氣,在自己大腿狠狠一拍,滿是憤慨。
江笑書亦是十分憤怒,他自幼長於京城與青州琅琊郡,都是規規矩矩、律法森嚴之處,飛揚跋扈之輩雖然也見過不少,可大都是欺壓平民百姓的無恥敗類,哪裡想得到在這湘州,一個小小江嶽幫竟連堂堂五品知府都不放在眼裡?
敢如此公然調侃?他不由地道:
“這江嶽幫背後,到底是什麼來頭?他孃的,倒比天王老子還囂張幾分。”周自得擺擺手,隨後繼續道:
“當時我聽得怒從心起,起身指著獨龍哥的臉道,整個武陵郡都知道,你王陽外號獨龍哥,是湘州江嶽幫最大的人牙子,這些骯髒齷齪的勾當,你說與你無關,誰又肯信?王陽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隨後道,原來知府大人只是聽了傳言,什麼證據都沒有就要定我的罪了,這恐怕不合王法罷?我還未說話,公堂外的人群中就發出個陰惻惻的聲音:‘好多人還傳言,新來的知府貪贓枉法、好色如命呢。若按他的邏輯,他是不是要先洗乾淨屁股蹲大牢去?’我聽得怒不可遏,便大聲質問是誰,可又有誰回答我?公堂上的王陽聞言,便哈哈大笑起來,好不囂張……”
“這難道不算藐視公堂之罪?”
“不錯,我當時立刻便丟下一塊牌子,判他藐視公堂,讓衙役掌他嘴。”江笑書搖搖頭:
“誰掌了他的嘴,只怕走出府衙就死無全屍了。”
“牌子啪一聲掉在地上,可衙役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動手,我命令他們奉命,誰知他們卻說寧可不做衙役,也不願奉命……我當時腦子一熱,便自己走了下來,拿起那塊板子,結結實實掌了獨龍哥二十個嘴巴。”
“幹得漂亮!哈哈,”江笑書連連拍手:
“這禽獸當時上堂,一定以為自己能唬住你,為了展示膽色,肯定主動就縛,原本想著你後來會親自給他鬆綁,教他好好威風一番。誰知周大人你卻鐵面無私,沒有衙役便擼起袖子親自上,他自入圈套,自然叫苦不迭了。”周自得十分興奮,又是將酒一飲而盡,隨後道:
“照啊,那一頓嘴巴,可是我這些年最舒坦的時候,那獨龍哥被一頓嘴巴給打懵了,包括在場所有人都懵了,待我打完回位置,他們才騷動起來,門外漢子齊聲發喊,便要往裡衝,卻被獨龍哥叫停,大聲道:‘這裡是公堂,你們狗吠什麼?都滾回去,沒見到周大人的規矩麼?’群賊散去後,他才抬頭,冷冰冰地看著我,咬牙切齒道:‘周大人,你好大的官威,這一頓教訓,我一定銘記在心,沒齒不忘!’我哪裡理會他威脅的話?立刻吩咐衙役把他押進大牢,衙役們見我身先士卒,便有幾個年輕人大起了膽子,把獨龍哥押進了大牢……”江笑書追問道:
“之後呢?”
“之後我立刻伏案疾書,將在此地的所見所聞全部記錄在冊,洋洋灑灑數萬字,足足寫了一天一夜,用禿了三支筆,大半塊墨錠……”說到這兒,周自得不由得伸手揉了揉右手腱鞘,由此可見那一天寫下那些文字時的憤慨,即便手腕落下毛病,也一定要立刻將禍首繩之以法,周自得續道:
“再之後,厚厚的近百頁紙被我寄到了長沙郡的提刑按察使司,而且是直達我湘州按察使大人處。”昔年易朝之時,每一州的政務、刑事和軍務,都統一由州牧負責,換而言之,一州之內,圍繞州牧一人,形成了絕對的高度集權,易朝皇帝設立之初,是為了地方政治自治,減輕京城行政的負擔,該制度行使了上百年,一直十分有效,易朝皇族也常常為此沾沾自喜,誇耀祖先的智慧。
可他們卻忽略了一個問題——州牧的權力是由皇權賦予的,那麼在皇權衰落,或是天下震盪以至於皇權鞭長莫及之時,高度集權的一州,會演變成什麼?
答案是,藩鎮割據。遇見上述時刻時,掌控一州大權的州牧搖身一變,成為了擁兵自立的諸侯。
易朝最後的覆滅,自然是因為這龐大王朝從根裡散發出的腐朽,老百姓活不下去,只得起義,可起義根本無從鎮壓,最終導致天下大亂,卻是因為州牧們不受朝廷的約束,非凡不鎮壓起義,反倒自立為王,也加入到角逐天下的亂戰當中……大秦的開國皇帝建禹帝,原名不詳,領任冀州州牧後,被易朝末代皇帝賜名秦易冀,他正是當年藩鎮割據的第一人,他糾集起一群活不下去的百姓角逐天下,在戰火紛飛的易朝末年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而最後,他擊敗各路諸侯,即將殺入雍州時,一位神秘劍客闖入軍營,如入無人之境,劍客來到秦易冀面前,丟下一顆首級,留下一句話後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