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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46)(上)3月2日更新

第四章(四十六)(上)

在上海時西面的遠郊區,有個叫回龍鎮的地方,據說在幾百年前,曾經有一位落難的皇帝在動亂中從北方倉皇出逃,一跑就跑到這裡,然後就在這個地方接到叛亂已經平息的好訊息,於是便高高興興地回去接著做他的皇帝,從那以後,“回龍”就成為這個地方的地名。當然這只是流傳在民間的傳說。根據當地文化館的考證,“回龍”一辭只是古吳音“郭家”的謬讀,在歷史上,自南宋以後,這附近一直都是郭姓大族的聚集地,在小鎮的西頭,至今還保留著一座郭姓宗族的祠堂,歷經戰火和解放後的幾次運動,香火依然沒有斷絕,改革開放以後還愈見興旺;兩年前,印度尼西亞的一個郭氏宗親會千里迢迢專程回來歸宗認祖,並且籌集資金,把祠堂重新修繕了一遍。

可祠堂裡終日繚繞的香火併沒有給回龍鎮帶來更多的實惠。自從幾年前連線縣城和上海市區的高等級公路通車之後,貫穿小鎮的那條老公路就不復往日的繁忙景象,回龍鎮也漸漸失去了她過往的嬌豔容顏和鮮活的氣息。

如今走在小鎮唯一的大街也就是老公路上,人們還能看見往日繁華時節留下的痕跡:公路兩旁全是高高低低的店鋪飯館,它們向公路延伸出來的門臉至今還頑固地擠佔著道路的空間;各式各樣的招牌和幌子隨處可見,不過絕大多數已經落滿了灰塵,有些招牌已經缺損,只留下“醉留香飯”或者“子飯莊”這樣的的字樣,一個捲簾門緊緊鎖死的店鋪門口還高高地挑著一幅幌子,可黑黢黢的布條根本無法辨認底色,更不要說分辨原本的內容。很多現在還開著門的店鋪並沒有營業的跡象,也看不到忙碌的人影,擺在門口的玻璃櫥櫃裡空空蕩蕩,用來遮擋蚊蠅的白紗布泛著讓人噁心的黑黃色;有些門口雖然坐著人,但是他們看起來不象是在做生意,倒更象是在乘涼,三五個婆姨湊在一起,一邊忙著手頭上的零碎活計,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拉話;不遠處一個男人把背心撩卷得老高,拱著汗漉漉的肚子,躺在一把竹涼椅上把呼嚕打得山響;更有些飯館甚至都沒開門,捲簾門早就失去金屬的光澤,只有一層厚厚的土。不時會有車呼嘯著穿過勉強還能讓兩輛卡車並行的公路,在早就被碾壓得滿是裂痕和坑窪的道路上捲起一團團灰濛濛的塵土,這個時候,各種說不上名目的垃圾合著塵土一起飛舞。越過道路兩邊烏蓬蓬的瓦房頂,能看見遠遠近近的建築物大部分都是相同顏色相同樣式的瓦房,這些缺少規劃的房屋摩肩接踵地緊緊擠在一起,顯得既雜亂又破敗,就象天邊的夕陽一樣缺乏蓬勃的朝氣。高高低低的電視天線在每一戶人家的房頂上聳立著。在這片瓦灰色裡,還東一處西一點地點綴著不少白色牆面的雙層小洋樓。跨過把小鎮一分為二的回龍橋,鎮東面的雙層小洋樓更多,牆面的白色也更鮮亮。這裡還有幾棟更高的也更扎眼的樓房。鎮政府的辦公大樓是鎮上數一數二的標誌性建築,就氣派堂皇的程度而言,也許上海市的一些區政府的辦公大樓也無法與它相比擬。鎮政府斜對面的回龍鎮中心學校在氣派上就差很許多,不過學校擁有小鎮上唯一的一棟四層樓房,勉強讓人覺得有些欣慰一一好歹孩子們的教育並沒有被人忽視。再往東去,鎮口還有一圈五六棟三層的樓房;它們都屬於一家中等專科學校,那裡的幾百名學生便是目前小鎮上最穩定的消費群體,他們讓小鎮在尋找到新的可靠出路之前勉強維持著生機。

傍晚時節,一輛滿車廂滿布塵土的公交車從市區方向搖搖晃晃地駛近小鎮。

小鎮的居民一看見公交車,就知道現在是中央電視臺播放新聞聯播的時候。這條來往於縣城和上海市區之間連線沿途六七個鎮的公交線路每隔三個小時一班,從市區方向出來的末班車抵達小鎮的時間,通常都在傍晚七點左右,有時會早一些,有時會晚一點,但只要車況路況正常,它達到的時間就不會太離譜,於是許多沒有時間觀念的娃娃都把它作為一個標準,瞧見公交車就相互招呼著回家一一這個時間回家一般都能馬上吃上晚飯,要是晚了回去,沒有熱乎飯不說,也許還會挨一頓打……

公交車在中專學校的門口停下來,下來一個年輕人,一個幾天前我們剛剛才在武漢見過的年輕人一一張遲。

在這個漫天鋪滿晚霞的傍晚,風塵僕僕的張遲拖著疲沓的兩條腿,回到他現在效力的甲b俱樂部。

眼下他似乎還不相信自己已經回來了,還挎著旅行包立在公路邊,神情恍惚目光猶疑地盯著路邊那顆鬱鬱蔥蔥的法國梧桐。

總是回來了。

一股酸澀的滋味禁不住湧上來,他痛苦地低下了頭。

四個星期前,他就是在這裡登上了去市區的公交車,踏上為自己尋找出路的旅程,那時候他雖然已經料想到這趟旅途會充滿波折,但是他心底裡至少還存有一些希望;可二十八個日日夜夜之後,他卻是兩手空空地回到自己出發的地方。一路的奔波和勞累,付出的時間和金錢,到頭來收穫的卻只有一次又一次的深沉的失望。不!對他來說,“失望”已經不能恰如其分地描繪他現在的心情了,或者用“絕望”來形容更為恰當一些……

他艱難地吞嚥下一口充滿塵土味的唾沫,好讓自己火燒火燎的喉嚨好受一些。有那麼一瞬間他的心理甚至拒絕承認他已經回來了,同時也拒絕承認他已經失敗了。如果這個時候他身邊有把凳子的話,他肯定會毫不遲疑地坐上去。實際上他現在就覺得自己的兩條腿根本無法支撐住身體。只是他還保有一絲清醒,知道自己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這麼做,所以他還能頑強地站著。但是他再沒有多餘的力氣來挪動腳步。

你本該知道會是這樣一個結局的!他在心裡對自己冷笑著說道,同時毫不留情地嘲笑著自己的軟弱。

從學校裡駛出來的一輛白色小汽車在他旁邊停下來,一個人探出頭來和他打招呼。

這是和他同寢室的隊友,歲數和他差不多,而且因為兩個人都是球隊裡的“多餘”人,說起話來也比較投機,因此關係很不錯。

兩三句普普通通的問候客套之後,隊友直截了當地問:“事情怎麼樣?”

張遲唆著嘴唇搖搖頭。自己要滾蛋的訊息在隊裡是完全公開的事情,大家也知道他一走就是一個月是為了什麼,他沒有必要隱瞞什麼,也不需要用謊言來維護自己的顏面一一反正他一天不走就表示他還沒有找到新東家,當然他即便是走了也不表示有地方會收留他……

隊友咧咧嘴,就從襯衣口袋裡掏出煙來遞給他一支,說:“上回我和你說的事,你拿定主意沒有?”

“我再想想。”張遲說道。他附下身在隊友的打火機上點燃菸捲,順便掃了車裡一眼。後排座位上還有一個隊友,不過他曾經和那傢伙有過一些小過節,還幹過一回架,因此上倆人就象陌生人一樣各自冷冷地打量對方一眼。

隊友說:“你趕緊拿個決定!那邊來過幾次電話催了,眼看著乙級聯賽的報名截止日期就要到了,人家也不能一直乾等著,你要是不樂意過去,我也得給他們回個話,就說這樁事作罷。”

“我明後天給你準信。”張遲敷衍著隊友。夏季轉會市場關閉之後一週才是乙級聯賽隊員報名截止日期,隊友現在不過是在嘴裡亂嘈嘈而已。而且他也不願意去踢乙級聯賽。就象高勁松說的,乙級聯賽賽事密集,俱樂部為了晉級通常也不會顧惜球員身體,很容易受傷。他得為自己的將來多做些考慮;所以不到不得已的時候他不會考慮乙級俱樂部。但是他也不能馬上就把這條路堵死,於是就換了個話題,“你們現在去哪裡?”說著又直起身朝校門裡看了看,問道,“就你們兩個人?”

“進城去吃飯,吃完飯去跳舞。”他朝張遲擠擠眼睛。“這輪是客場,大隊人馬前天就開去延邊了,就剩哥幾個看家。那幾個傢伙昨天一大早就跑得沒蹤沒影,到現在也沒看見人。我和老廖想打打牌消磨時間都湊不齊人,只好找倆妞進城去逛逛。”隊友遲疑了一下,問他,“你去不?要去就再給你找個妞。”

“我就算了。一一剛下飛機又坐了半天車,累得不想動彈,你們去玩吧。”張遲笑著謝絕了隊友的好意。從兩個人坐在車裡的位置,他就知道隊友嘴裡的倆妞一準是中專學校的女學生,因為怕同學議論和學校處分,那兩個女學生肯定在前面什麼地方等著他們。他又問道:“那誰在家負責?”

“夏總,不過現在不在家,上午進城去辦事了。還有侯敬業那個老王八蛋!”說著隊友屈起中指把還剩大半截的菸捲隨手彈向路邊的一堆垃圾,可惜沒準頭,菸捲歪歪斜斜地飛到了一邊。

隊友咕噥了一句粗話,又仰了臉問他:“你真不去?”

“不了。”

目送隊友的小車離開,張遲才走進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