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崔遼被賣進教坊的么妹?”陳逆一愣,忙鬆開了手,“妹子,對不起,這酒菜我不能吃。”
我苦笑一聲,收回了手,側過身子,胡亂地把大開領的輕紗外袍攏了攏:“壯士是嫌我卑賤,嫌我帶的東西和我這個人一樣不乾淨?”
“不!不是!”陳逆握著拳,目光炯炯,他那兩片開裂蛻皮的嘴唇張了兩次,又緊緊地合上,最後,只默默地又把頭髮沉進了水桶裡,“將死之人,謝姑娘厚愛。”
眼前的陳逆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樣。他沉默,不善言辭,他有敏捷的身手,卻有一張愚笨的嘴,在他刀刻一般的面龐下,藏著的是一顆重情重義的溫暖的心。
我輕輕地把手放在了男人的腦袋上:“你為什麼不逃?你的腦袋不該掉在西門外的臭泥裡,你的腦袋該和阿兄的一樣掉在戰場上。”我撩起早已變了色的淘米水一把把地澆在他頭髮上,這幾日,我對他知道得越多,就越覺得像他這樣的人不該死在汙穢不堪的刑場裡。
“我不能逃,我不能讓陳氏一族的百年基業毀在我手裡。”
“貴人的事,我不懂……我只覺得,你該死得像你自己。”我輕嘆一聲,喃喃道。
陳逆把頭從水桶裡抬了起來,深褐色的水滴沿著他的頭髮不斷地往下流,流過他血跡斑斑的額頭,流過他臉上的鞭痕,流進他的嘴角。
我抽出絹帕拭去他嘴角的汙水。
“你叫什麼名字?”陳逆看著我,沾了水的睫毛微微地顫動著。
“杜若,雍門街上的舞伎都以花草為名。”我把絹帕擰了擰放在他手邊,“擦擦吧,這水髒了,我去求求他們,看能不能再換一桶。”
“你給了獄卒多少錢?”
“我陪他們過了三日。”我低頭不去看陳逆的眼睛,起身站了起來。
“別去了!”陳逆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對不起,杜若。我若早些遇見你,我會贖你出教坊。可如今,我的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你明日拿我的頭,去左相府找世子陳盤,他會替你贖身的。”
“贖身?贖了身又能去哪裡呢?”我從自己帶來的包袱裡取出一壺九醞遞給陳逆,“喝一口吧,明天刑場上人多,怕沒機會同你飲一杯送別酒了。”
“嗯。”陳逆接過酒壺,窒了窒,然後仰頭狂飲。
我看著他嘴角蜿蜒流下的酒液,在心裡默默地嘆了一句,陳逆,對不起了。
喝了那一壺九醞,陳逆很快就暈睡了過去。
趁著夜色,我悄悄地離開了死牢。張孟談交給我的事情已經完成。剩下的,便要看他的了。
晚上,陳逆會被人偷偷地運出死牢,有人會報信給右相闞止,告訴他陳世子陳盤謀反作亂,鋌而走險救走了他的摯友陳逆。
如果事情不出我們的意料,那麼,齊國左右兩相的爭鬥不會在明日結束,反而會從明天起愈演愈烈。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讓無恤有足夠的時間,找到失蹤的範吉射,那個被我無意中救活,又放走的範氏宗主。
陳逆被救後的第三日,我坐在淄水邊的小院裡,抱著酒罈,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
“阿素,範氏素祁,阿素,範氏素祁……”
淄水河畔那個面黃肌瘦,單薄謙恭的女子讓我心甘情願地救治了與趙家有著不共戴天之仇的範吉射。她用了四天的時間,騙取了我的信任和憐憫。最後,還帶著我對她的喜愛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素消失後,我把遇見她的事告訴了張孟談。張孟談細細盤問了我和阿素相遇後發生的每一件事。當我告訴他,阿素父親的左手比常人多出一根小指時,他深褐色的瞳仁裡燃起了滔天的怒火,他攥成拳的右手似乎下一刻就會揮上我的臉龐。那時,即使他還沒有說出範吉射的名字,我也已經猜到自己做了一件多麼糟糕的事。
初到臨淄城不過十日,我就掏心掏肺地幫了對手一個大忙——這個認知讓我懊喪,更讓我害怕。設下這個局的人,她瞭解我,知道我懂醫術,知道我會到淄水泛舟,她甚至清楚我不會見死不救的脾性。而我對她,卻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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