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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浮生若夢(一)

我低垂眉眼,伸手取了他擱在地席上的杯子,捋袖沉進了一旁的熱水:“扶蘇館有劈柴的小廝。”

“無妨,喝了你的酒總是要幹些活的。”他疏朗一笑,解下佩劍,撩起了袖擺。

這一夜,風雪大作。陳逆冒著鵝毛大雪,硬是給我劈了兩垛半個人高的木柴,才悄悄出了酒園。

我支起木窗看著柴堆上越積越厚的白雪,空了許久的心忽然生出一絲情緒。

收了他的柴,若想不承他的情,總是要幹些活的……

第二日清晨,雪霽。我留書扶蘇館館主後,出門僱了一輛牛車一名車伕,一路搖搖晃晃地離了宋都,往東去了齊國艾陵。

艾陵郊外,冬日無雪,枯草叢生。荒野之上,黃土皸裂,累累白骨隨地散落。遠遠望去,竟似寒日平原上一堆堆未融的殘雪。

這十萬白骨在這裡任憑風吹雨打,悽悽哭號了一千多個日夜,是該有人來送一送了。

我點燃送魂燈,吟唱著古老的巫詞,繞著荒原走了一圈,又一圈。

天寒闊野,萬物肅殺,僅一日,我便凍裂了面頰,唱破了雙唇。

艾陵十日,我唱了整整十日的巫詞。

第十日,朔風乍起,天降大雪。

蒼茫天地,眾骨消形。

我抹去唇上的血珠,吹滅了手中的送魂燈。

十二歲的我,第一次在密報上讀到了艾陵十四歲的我,遇到了引起艾陵之戰的端木賜十五歲的我,答應陳逆要送走這十萬齊兵的亡魂十六歲之前,我終於實現了自己的諾言。

我站在茫茫雪原之上,心中忽生一念。

也許,當年我的魂靈真的在夢裡踏足過這片土地。也許,我這一路從孤女到巫士,一切因緣際會,都只為了能來這裡,為這十萬白骨唱一支送魂曲。

世間萬物,皆有始,皆有終,就像我心裡的那段情。

從齊國到宋國,天寒難行,途徑一月半,再到商丘時,歲末已過。

城外冰雪初融,青山吐翠,離開時空無一物的樹梢也暴出了顆顆豆大的新芽。冬去春來,又是一年。世間不公平事十有,可歲月待每個人都是公平的,不管你願不願意,它總會拖著你義無反顧地往前走。

歲後,宋國最重要的事便是新一年的迎春祭祀。商丘的城門口,一輛輛牛車載著禮器和美酒緩緩地透過中央的大門往城外走去。熬過了一個寒冬的人們則挑著擔,領著孩子歡天喜地地從一旁的偏門擠進城。蒼老的、稚嫩的、美麗的、醜陋的,環繞在我身邊的一張張笑臉讓此刻疲累不堪的我愈加覺得落寞,我感覺不到欣欣然的春意,我也笑不出來。

進了商丘的城門,我低頭避開熱鬧的人群,一路去了宋太史府。

去年,一場失敗的戰爭最終導致了宋國向氏一族的沒落。向魋、向巢兄弟離開宋國後,宋太史子韋就成了宋公最器重的大臣。昔日在晉國,史墨和尹皋都同我提起過此人。尹皋說,子韋善占星演卦之術,有半神之稱。史墨則說,子韋有才,亦喜財,成不了大器。而我到了宋國後才知道,宋太史子韋竟還是聞名天下的扶蘇館的館主。半年多前,將我困在宋國的人也正是他。

那日,我茫茫然離開了無恤,原想一路往南方的楚國去,不料在途經宋國時卻病倒在了商丘的大街上。病中數日,昏昏沉沉,等我再度醒來時,人已經進了太史府。在宋國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庶民出身的人,若是受了貴族的大恩惠,是要賣身為奴作為報答的。我是個沒有身份的庶人,施藥救了我的子韋又恰好是宋國數一數二的權貴,所以病好之後,太史府的人就理所當然地將我視作了府裡的奴隸。

那時候,我還怕無恤會來找我。即便他不來,也一定會派密探四處尋訪我的下落。所以,我乾脆簽下了賣身契,以奴隸的身份躲進了太史府。

為了躲避一個根本不會尋找自己的人,我就這樣把自己賣了。如今想來,這是多麼愚蠢,而又可笑的一個決定。

幸在,子韋這人愛財也守信,他府裡的奴隸只要有生之年為他掙得百金,他就會燒燬丹書1,隨他來去。這半年來,我替子韋賺的錢早已不止百金。今天,我要取回那份賣身的丹書,啟程去楚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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