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罐裡的山泉水已經煮沸,史墨先在水中撒了一小撮鹽,放了一小塊生薑,而後用竹籤子在水中攪出了一個漩渦,再從丹漆小盒裡取出一小把芳荼投進了水中央的渦洞。片刻,有氣泡從陶罐底下咕咕地冒上來,湯水上忽然多出了好些白色的浮沫。史墨用竹片細細地將浮沫刮乾淨,又重新倒了一小盞泉水進去,再沸時,芳荼便煮好了。
“快嚐嚐。”史墨用長勺給我舀了一碗。
芳荼的湯色清澈微黃,聞起來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入口時有生薑的辛辣,回味時舌尖又微微地嚐到些甘甜。
“飲酒使人昏沉,此物卻可使人神明,子黯以為如何?”史墨斜靠在長石上,滿臉享受。
“師父喜歡的,定是好東西。趙家四子不把這樣的好東西送給他卿父,怎麼反倒送到太史府來了?”我端著小碗往前靠了兩步,笑問道。
“卿相喜飲酒,他已送了楚國釀酒奴。我喜新奇之物,這芳荼自然是要送我的。”史墨說完看著我搖頭嘆道,“如此耐不住性子,哪裡有半分神子的樣子。”
“神子?師父也取笑我。”
“現在,整座新絳城的人都知道我太史府裡住了一位能請神驅鬼的神子。說什麼肉掌之上生地火,天眼之下取陰魂。子黯,你到底在智府做了些什麼?為師可要好好聽聽。”
“還不是師父把我誆進智府的,我只是做了師父希望我做的事。”自那日與史墨一席長談後,他在我眼裡就再也不是那個冷漠無情、高高在上的晉太史了。他和我離世的夫子一樣,憐我,護我。而我是他年幼的小徒,愛他,敬他,卻不怕他。
史墨一捋長鬚,笑道:“這事可是你自己折騰出來的,你別以為我老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不過,為師現在倒也想明白了,與其幫你瞞著,防著,倒不如想想別的法子讓智瑤不敢動你。你這次做得很好,剩下的就交給為師來做吧!”
“嗯。”我笑著點頭。史墨要做什麼,我不用問,因為我相信他的護犢之情,更相信他的手段。喝著爽口的芳荼,我把自己在智府裡做的事都同史墨交待了一番。果不出我所料,他一聽到醫塵的“鬼骨粉”,立馬就有了興趣。
“你將‘鬼骨粉’塗在額頭、掌心,可是為了讓它變熱燒起來?”史墨好奇道。
“正是,‘鬼骨粉’只可在冬日使用。要是到了夏天,不用放在額頭、手心溫熱,就算被太陽一照也會燒起來。”
“你可知這粉是怎麼做出來的?”
“我只聽說是從死人骨頭裡熬出來的。”想象醫塵沸水熬人骨的樣子,我就一陣陣地發寒,“師父別說這個了,趕緊跟我說說趙家的事吧!”
“趙家的事,我只說一句,你就都明白了。”
“師父請講。”
“伯魯日前已同卿相自請,說要讓出世子之名。”
“什麼,他已經說了?”我雖然知道伯魯自趙孟禮的事之後一直有意讓位,可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告訴趙鞅了。
“現在明白趙家四子為何要送我芳荼了?”史墨輕笑一聲,端起漆碗又喝了一口。
“難怪伯嬴說什麼四弟、六弟都從采邑趕回來了,原來都是著急回來搶世子之位的。”
“大子趙孟禮被卿相送走之後,正妻所出的四子、六子最有可能繼任世子之位。如今,六子年紀尚小,不成氣候,但四子趙季廷卻對世子之位志在必得。”
“師父,這趙季廷是個什麼樣的人?”楚國的釀酒奴,蜀國的芳荼,這趙家四子“來勢洶洶”啊!
“才智平平,但為人圓滑,會使些小聰明。”
“那比無恤如何?”
“趙家諸子之中,唯無恤一人才情智謀、為人處事最肖卿相。可惜他是外族女奴之子,借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與那二人爭奪世子之位。”
“現在智氏逼得那麼緊,伯魯自請讓位也是為了趙氏未來的存亡。這一回,如果挑選世子不以才幹為先,仍拘泥於嫡庶尊卑,那趙氏總有一日會步了範氏、中行氏的後塵!”
“子黯,你這麼著急做什麼?無恤如今不爭,便是爭,爭了反倒是死路一條。”史墨笑著又給我舀了一碗芳荼。
“此話怎講?”
“以我對卿相多年的瞭解,他的心志豈是幾個釀酒奴、幾句諂媚的話能打動的。要贏得卿相的認同,首先要知道趙氏現在最需要什麼?”
“需要什麼?”我急忙追問。
“我這會兒告訴你,你後腳出門就告訴趙無恤了。不妥不妥……”史墨捻鬚故意賣起了關子。
“說吧,您要我做什麼?”
“把你用剩下的‘鬼骨粉’都給了我。”
“行,一言為定。”
“趙氏現在最需要的,是一條後路。”史墨看著我一字一句道。
“師父,你今天說話為什麼我都聽不懂,你能不能爽快些,直截了當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