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心裡長嘆一聲,對張孟談道:“訊息可靠便好。無恤說得對,以後這些暗裡的事,我還是不問的好。廣饒那邊若來了訊息,你只要告訴我他是否安好就行了。”
“諾!”張孟談抬手一禮。
“夜深了,先生早些安寢。明日我陪先生去一趟清樂坊,向清歌姑娘解釋今晚之事。”
“姑娘如何知道她是清樂坊的人?”張孟談話一說完便搖頭自嘲道,“讓姑娘見笑了,孟談明日一定帶姑娘好好逛逛臨淄城。”
“謝先生。”我俯身一禮,張孟談還了一禮,起身走出了房門。
“阿拾,趙無恤真的抓了別人的老父妻兒?”四兒皺著眉頭把我從蒲席上扶了起來。
“他有他做事的方法,我也不好多過問。睡吧,攢足了精神,明日才能痛痛快快地逛市集。”
“嗯。”四兒收拾了地上的水罐、陶碗,又給躺在角落裡呼呼大睡的無邪蓋了一條薄毯,最後,擦了擦腳,爬上床睡了。
我吹熄了屋裡的燈火,把窗戶輕輕地推開一條小縫。月色中,張孟談背對著我站在小院中央。太子府一次,雍城郊外一次,這是我第三次見到他。太子府上,他謙恭平凡;雍城郊外,他機靈狡黠;今天,他虛假。
剛剛在屋裡,他的恭敬,他的頻頻退讓,他無奈而惶恐的語氣都讓我覺得這個男人和夜色中匆匆離去的美人一樣,戴著一層讓人看不穿的面紗。
張孟談,你究竟在掩飾什麼?
月色中的張孟談好似聽到了我的心聲,他猛地轉過身,向我所站的地方投來一束冷冷的目光。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直到我抬著窗子的手僵得快要發抖時才轉身進了西廂房。
當門板關合的聲音從對面傳來時,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哎,我這賞景尋樂的好日子看來已經到頭了……
臨淄城,有民六萬戶,每戶若算五人,這裡便住了三十萬人。張孟談帶我們進城之前特別叮囑,待會兒到了人多的地方要拉緊手,否則容易被人群衝散。
被人群衝散?張孟談說的時候,我和四兒相視而笑。今天,既不是祭春又不是歲末,哪裡會有這麼多人?但很快,富饒的臨淄城就讓我們見識到了什麼叫作——在洶湧澎湃的人潮裡,隨波起伏。
我和四兒拉著無邪的手,被四面八方擠上來的行人撞得東倒西歪。那些挑著擔子、推著車的小販從我們身邊如青魚般穿梭而過,偶爾視線交合,他們好似都在笑著說:“瞧這幾個外鄉人,定是新來的,連走路都沒學會。”張孟談在臨淄住久了,這樣的場面許是見慣了,什麼時候停,什麼時候走,什麼時候側身,遊刃有餘。
當我們最終走過那段最擁擠的道路,一個巨大的,一眼望不到邊的市集出現在了我面前。張孟談說,這裡就是臨淄城最有名的兩個市集——康莊和唐園中,以天下百貨聞名的康莊。而以酒樂豔色聞名天下的臨淄三十六教坊,就坐落在離康莊不到半里地的雍門街上。
教坊做的是夜裡的營生,所以雍門街上的三十六座教坊,不管名頭大小,一律要等到食時之後才會開門。於是,張孟談就先帶著我們在商賈雲集的康莊市集逛了起來。
齊人“三重”,天下皆知。齊桓公稱霸諸侯之時,齊相管仲曾在齊地施行了一套完備的重農、重工、重商措施。其中,重商一條發展到今日,已經使齊國成為了天下商人的樂土。在鄭國、衛國行路時,我們三天兩頭地迷路,有時在道上走了五十多里地也找不到一家可以投宿的驛站。但自從進了齊國,無邪偷到了一張商人的“券證”後,我們這一路走得無比輕鬆。在驛站裡,好吃好喝不說,就連拉車的馬都有小童幫忙餵養。
為了吸引天下商人,齊國一共有十六條對外通商的官道,每條官道上每隔幾里就會註明前方道路的險易和離臨淄城的距離。官道上每三十里設一處驛站,備足飲食、宿處。在大城附近的驛站還會有常備的車馬和車伕,隨時準備為外國商人及隨行人員運送行囊。
這樣貼心周全的安排,再加上雍門街上的滿樓紅袖,一時間,列國商人蜂擁而至。
“自上次和先生在雍城一別已有兩年,先生這兩年一直待在臨淄城?”我和張孟談走在鬧市之中,時不時會有商販上前與張孟談互禮,並稱呼他為高東家。
“孟談只是在臨淄做點小買賣,替家主攢些錢財而已。”張孟談帶著我熟悉的謙恭笑容一邊幫我擋開路上擁擠的人流,一邊狀似不經意地問,“姑娘這兩年可是風光無限,孟談一直很好奇,伍將軍怎麼捨得讓姑娘這樣的人才離了秦國,做了我們晉國的巫士?”
原來,他昨晚的古怪神情就是因為這個。
我笑而不語,繼續低頭往前走。
張孟談幾步跟了上來:“姑娘笑什麼?”
我笑著搖了搖頭,並沒有打算要接他的話。
張孟談嘴角一彎,沒有繼續追問,只抬手指著前面一家青瓦朱門的商鋪說:“那就是虹織坊,姑娘可以進去看看,若有喜歡的,只管記在我賬上。”
“這錢可是要記在高東家賬上?”我蹲下身子,拿起路邊小攤上的一條文繡腰帶,微笑著問道。
“姑娘通齊語?”張孟談的眼睛愈發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