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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5章 故人故城(三)

這一夜,我睡在阿藜身旁,我捏著他僅存的兩根彎曲的手指,瞪著眼睛直直地看著草屋頂上垂落的一束乾草。

從天黑到天明,我心裡想的只有智瑤,我想要剖出他的心,我想要碾碎他身上的每一根骨頭,我要讓他為自己做的一切後悔,我要讓他殘忍骯髒的家族從晉國消失,我想要讓他那些短命的先祖在黃泉地底哀慼痛哭、無能為力!

智瑤——智瑤——

復仇的火焰在我的體內熊熊燃燒,當我憤怒到不能自已時,掌心裡傳來了微弱的觸動。

我慌忙轉頭,身旁的人依舊熟睡。

我的阿兄有著一張形如鬼怪的臉,卻有著世間最溫柔的睡顏。也許,我現在不該只想著智瑤,想著復仇,我真正要想的是如何才能讓阿藜好起來,如何帶他離開這裡,離開趙稷,離開所有的危險。

我正思量,但見柴門輕啟,趙稷拎著一個竹籃站在門外:“他還沒有醒?”

“他太累了,讓他再多睡一會兒吧!”我鬆開阿藜的手,下了床榻。

趙稷將竹籃放在窗邊的柴堆上,伸手按住身上叮噹作響的白玉組佩輕輕地走到榻旁坐下,他低頭看著熟睡的阿藜,輕聲問:“他昨夜睡得還好嗎?”

“夜裡雖哭喊過幾聲,倒也還算安穩。”

“你呢?”

“我也還好。”

“你的性子隨我,怕是恨了一夜,氣了一夜,沒閉過眼吧?”趙稷瞥了我一眼。我抿唇不語,他復又轉頭看著阿藜,道:“恨不是什麼可恥的事,失敗才可恥。當你,我已經失敗了一次,不想再失敗第二次。我已經失去過你們一次,也不想再失去第二次。我會讓阿藜好起來的,傷害他的人也一個都跑不掉。”

“仇要報,但阿兄現在最需要的是……”

“他現在最需要的是你,是我——”趙稷一句話堵了我的嘴,我沉默,他伸手輕撫著阿藜耳畔幾根萎黃細幼的發,柔了聲音道,“你知道嗎?你和你阿兄的頭髮都隨了你娘,阿藜出生時就有滿頭的烏髮,別人家的小娃到三歲時還只薄生了一層黃毛,他那會兒就已經能梳一個極漂亮的總角了。你阿孃愛打扮他,總要自己給他繡包巾,你祖父怕他落冠時戴不了尋常的發冠,還特地託人到楚國玉山採買了一塊半尺寬的碧玉,只等著他長到二十歲時,給他制冠戴。可你看看他現在……”趙稷一手拂開一隻停在阿藜頭皮潰爛處的蠅蟲,那蠅蟲嗡嗡作響,飛旋而去,他才回頭對我道,“我知道你想說的是什麼,可如今我們每個人都是局中之人,我不能停,你也不能,我們今日就出發去鄭國。”

“你果真要去鄭國?阿兄體虛,行那麼長的路會要了他的命!”

“我們去渡口坐船,再晚些日子河水結冰了,你和他就都走不了了。”趙稷看了一眼我的肚子,起身而立。

“我和阿兄離開晉國就好,為什麼非要急趕著去鄭國?新絳到新鄭,旱路難行,水路也多風浪。半路若遇上風雨,有誰敢在大河(1)裡行舟?我們——不如南下去王城吧?王城有名醫,路途也好走些。”

“不用多說了,明年開春之前,我們必須趕到新鄭。”

“為什麼?”趙稷此刻赴鄭一定有所圖謀,所謀之事也一定與晉國有關。

“你真的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去鄭國?”趙稷走到我身邊端詳著我的臉,他似乎在評判我對他鄭國之行的目的到底猜到了幾分。

“我什麼也不知道。你要我跟你走,這理由總該由你來告訴我。”

“你,你,你……你什麼時候才能喚我一聲阿爹?”趙稷一聲苦笑。

我撇開臉,只聽得他輕嘆道:“晉侯死了,趙鞅不出一個月也要死了。到時候,智瑤和趙無恤再鬥上一鬥,晉國的天就塌了。晉國一亂,那鄭人積了多年的仇,也就到了該報的時候了。”

“晉國早年是替宋國懲戒過鄭國,可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再說,鄭是小國,就算晉國的天塌了,諒那鄭伯也不敢冒然出兵伐晉。這一次,想趁晉國內亂出兵的是齊國,是陳恆,是你邯鄲君自己吧!”

“呵,就是我。鄭伯不敢伐晉,所以我才要趕到新鄭去借他幾個膽子。若不出意外,明年春天,齊侯就能召集五國諸侯在廩丘會盟,一同舉兵替鄭國討伐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