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你無關,下去吧!”
寺人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秦宮小院,一地清輝,月冷如霜。
我究竟是怎麼錯過他的?一個轉身,一個恍神?兩個時辰前,他就站在我們平時出府時愛走的那條巷弄口。夕陽下,他的背影看上去是那樣傷心,那樣落寞。他是我的無邪,即便他長髮被肩,毛裙裹身,即便他離我那麼遠,遠得看不清面目,我也該認出他的。可我……我居然還要別人來告訴我,他來過。
四兒說得太晚了,我追出將軍府時,已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可我不能責怪四兒說得太遲,秦牯去了,她重孝在身,又要扶靈趕回平陽,她還能在哀慟之中記得告訴我無邪來過,我就應該謝謝她。
是我自己錯過了,仇恨才剛剛在我心裡發芽,就已經讓我失去了想念多年的人。
鮮虞,原來你是鮮虞國主失散的幼子。我該為你高興的,你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親人,自己的家。你再也不屬於我,那些生死相隨的諾言再也不會有人提起。你真的自由了,而我只能孤零零的一個人,面對惡夢一樣的生活,面對自己可以想見的可怕的結局。
我深愛的都已經離我遠去,我珍惜的一樣都留不住。
這就是我的命嗎?
我想要安寧,你給我戰火,我想要親人,你給我仇人,我當年明明想要死亡,你為什麼還要給我生命!你為什麼要讓我遇見他們,又一個個地將他們從我身邊奪走,為什麼……
我看著案几上撲閃跳躍的燭火,眼淚忍不住一顆顆滾出眼眶。
天無情,風更無情。一陣冷風吹過,就連這案几上的一豆燭火也熄滅了。
我怔怔地看著一室冰冷的黑暗,胸口忽的襲來一陣蝕心的酸楚。哭聲從壓抑許久的喉頭衝了出來,忍耐了許久的人就這麼坐在黑暗裡大哭起來,像個迷了路的孩子,像個失去了所有的孩子。
這些年經歷的一切,這些日子失去的一切,都在冰冷的黑暗中輪番顯現。靜夜裡沒有壓抑的哭聲聽起來不像是哭聲,更像是一聲又一聲的嘶喊。
“拾,你就那麼不想我走嗎?”一個溫暖的懷抱在無邊的黑暗中輕輕地環住了我。
我怔愣,然後猛地轉身一把抱住了來人的脖子。我抱得那樣緊,像落水的人抱住浮木,我抱得那樣緊,緊得生怕他再一次從我面前消失。自別後,盼重逢,我抱著我的無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把臉埋在他微曲柔軟的頭髮裡,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涕淚橫流。
無邪亦緊緊地抱著我,一動不動,任我嚎啕大哭。
無論你在哪裡,我都會找到你,無論哪裡……
這一夜我是怎麼睡著的,自己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自己抱著無邪口齒含糊地說了許多許多的話,夢裡似乎也還在和他說話。自甘淵一別,我竟不知道自己有那麼多話想要告訴他。
早晨醒來時,天已大亮,但眼睛卻只能勉強撐開一道細縫。
昨夜哭得太久,這會兒的眼皮已經腫成了薄皮的杏子,用針挑破,興許流出來的不是血,還是淚。
我暈乎乎地坐起身,輕喚了幾聲無邪的名字,卻沒有人答應。心忽的往下一墜,忙掀開錦被從榻上跳了下來。屋裡掃了一圈,又奔到院中找了一圈,卻依舊不見他的身影。
他走了,又走了。
我以為這一次,我們總有機會說再見。
昨夜,我連他的臉都還沒有瞧清楚。
我怔怔地站在枯葉滿地的小院裡,胸口酸潮再湧,趕忙深吸了一口氣,重重地抹了一把眼睛。算了,算了,他有他的家,他的國,他肯回來再見我一面,我就該知足了,難道還期望他能拋下一切陪我天涯海角嗎?
深秋的寒風吹落了梧桐樹上最後的兩片枯葉,身後的兩扇木門亦在風中吱呀作響,我默默地轉身進了屋子,輕輕地合上了房門。
房中的書案上有一卷看到一半的竹簡,可現在已無心再看。食指一推,想將它合上,卻驀然在竹簡密密麻麻的小字上看到了四個碩大的字——“三年為期”。
三年為期,他學會寫字了……
我看著竹簡上四個歪歪扭扭的大字,終於忍不住又落了淚。
昨夜,我與他約定了什麼?我說了想要他留下,想要和他去天涯海角,去人煙不至的異國荒鄉嗎?我說了要和他行醫打獵,不問世事,了此殘生嗎?三年,你真的要舍國舍家陪我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