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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識君(2)

許予安一進家門,就去尋他娘。許太太並不在廂房中,趙老媽子見了道:“哥兒,今天老爺來了客人,請太太親自去做道菜,太太在廚房呢。”許予安便去廚房找許太太。

許家是個新式人家,雖然設定擺設,都很洋氣,但住仍然住在一間三進的小院裡。因只有許先生一家,人不太多,三進也就夠用。老庭院是“四水歸堂”的結構,進了大銅門,主廳是個高高敞敞的會客廳,後面院子就是二層的房屋。廚房,餐廳,盥洗室,還有幾間牌屋、麻將房,都在一樓,用的都是中式傢俱。其他兩進的一樓,也都是僕人們的住所和客房。但順著兩側的木樓梯——那木樓梯踩起來還吱呀吱呀響,頗有些個年份了——上了二樓之後,就是主子們的住所。許先生的書房和藏書閣,起居室都在二樓,用的一派西式傢俱。許太太的三個孩子都還小,連同奶媽住在靠內的一進,蘭姨娘和她的小女兒也住那裡。

許予安在幾進屋子裡轉進轉出,在大廚房裡找到了許太太。大廚房是個公共空間,僕人們喜歡在那裡七嘴八舌地吵吵嚷嚷,本來最熱鬧的,許予安不知道多少故事都是在順耳聽的。可今天許太太在,大廚房就格外的收斂,只有廚子周大娘吆喝幫廚擇菜的聲音。

許太太穿著一身月白齊膝旗袍,藍領子半寸高,袖子只到上臂一半,光著大半條雪白的膀子。雖然穿著一條灰色圍裙,但底下衣裳整整齊齊,光光亮亮,一點不亂,甚至還有一條電藍手絹別在腋下紐扣上,似乎摘了圍裙就能和其他太太們打夜場麻將。許太太做菜宴客,也並不是真要她做多少菜,燒道拿手菜意思意思便過得去了,客人也覺得有面子。照例拿手菜是鹹菜小黃魚,鹹菜是廚子周大娘買來切好的,小黃魚是幫廚給開腸破肚,處理乾淨的,連灶火也是幫廚升的,許太太只要把黃魚鹹菜下鍋,蓋上鍋蓋在邊上等等,這道拿手菜便能見人了。許先生還要在桌上明貶實褒一番“內子特地做了個黃魚湯,內子手拙,做的很是一般”,那貴客們便聽出話中意,連天介叫聲好“嫂子太客氣了,嫂子這手菜做的,真是一鳴驚人,將我家廚娘都比下去了”,許太太便紅一紅臉,謙辭兩句,於是主賓盡歡。

“媽,今天誰來啦。”許予安抱住了許太太腰身道。這兩年許予安個子抽的快,快要和許太太一般高了。

許太太一手握住許予安手腕,把他往旁邊讓讓:“誒,你這小猢猻,我正忙著呢。”

“媽,爹今天宴誰啊。”許予安又問了一遍。

“我也不曉得,是個讀書郎,你爹在書房裡和他談話呢。”

許鴻起許先生,頗為愛書好道,家裡也常常宴請大學生、留學生,許太太見怪不怪。

“嘻,那我要去聽個壁腳。”許予安最喜歡聽許先生和大學生們論道了,大學生們學校裡鬧辯論是鬧慣了的,有時候逼的許先生啞口無言。許予安最愛看他老子吃癟。不過許先生風度儀態甚佳,訕訕一會兒,也能一笑了之。

許太太抓住了他,不許他跑:“下午跟誰玩去啦。”

許予安很著急:“還能有誰,高家小子唄。”

許太太很清楚高擇瑞的秉性:“他又講什麼八卦啦?”

“丫鬟小叔什麼的。”

“喔唷,他們家那個戴眼鏡的小叔嗎,怎麼一回事?”

“誒呀亂的很,媽你可別問我,這些事我頂不耐煩講。”許予安是真不記得了,高擇瑞家的事情,他聽過就忘。

許太太氣的哼了一聲:“跟你娘賣什麼關子?你不講你娘就沒地方知道了嗎。今兒晚上就和高三太太搓麻將去。”

“是是是,我娘手眼通天的。”許予安賠了個笑臉,一步步後退,“那我去尋我爹啦。”

許鴻起宴熟客,特別是讀書郎這種,很是要放一放厥詞的,一般都不在正廳,而在他的書房裡。許予安聽壁角也聽出門道來了,懂得要埋伏在藏書閣。藏書閣就在書房一側,書房裡的動靜能聽的很清楚。

這回許予安路過書房,從門縫裡聽到一言兩語,便覺得氣氛不大對。

只模模糊糊地聽得許先生嘆了口氣。

“昭棲啊,你一個聰明人,怎麼犯這種糊塗?”

那叫昭棲的年輕人似乎低低說了什麼,聽不大清楚。

他爹又道:“去年時候我在上海見你,可不是一個體體面面的留學生嗎。按照你家裡的安排,當個外交官,豈不是順風順水?何苦又鬧這麼一出呢。”

許予安趕忙跑到藏書閣裡,湊到離書房最近的一面牆。

只聽許鴻起又嘆了口氣:“那我給你在杭州政府這邊找個差事,好不好呀。”

“多謝鴻起叔,可我家裡上下打點,官家沾邊的事情,我一概休想能沾手了。”那年輕人語調低低的,很慚愧似的,但聲音頗為清朗,像山泉擊石一般。許予安一聽,立刻暗暗讚了一聲:“這人聲音怎麼這般好聽?”

那年輕人又道:“甚至於,我向報紙投稿,想賣字為生,可無論怎麼更名換姓,無論公報私報,稿子一律都退了回來。”

許鴻起恨鐵不成鋼地道:“你家裡老太爺都費心到這個份上了,就想逼你回去,你是插翅也難逃了。昭棲,你是個乖孩子,不如就聽了家裡話,家裡養育你也是不容易。”

昭棲道:“家裡養育之恩,剔骨還血難報,可我是鐵了心不再依靠家裡了。半年裡我什麼辦法都試過,本來的確能養活自己,可不料橫遭厄運,實在無計可施了,這才來求助鴻起叔的。”

許鴻起嘆道:“那我能有什麼辦法?只怕辱沒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