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補國事。國家患難深重,非有不世出之英主,又何以扶危持顛,雪此奇恥大辱!待金虜退兵之後,官家不如傳位於青宮諸王之賢能。自家們夫妻卻可去江南或成都,優遊林泉,放浪山水,閑雲野鶴,了此一生,豈不是好?”古代皇帝在詔書中,或可謙稱自己為“眇躬”和“小子”。朱後的意思,無非是指丈夫當皇帝受罪。
宋欽宗說:“知夫莫如妻,聖人之說甚是。依你之見,當傳位於哪個弟弟?”朱後說:“宗社大計,臣妾豈敢妄議!”宋欽宗說:“事勢如此,說又何妨。”在宋欽宗再三要求下,朱後伸出了六個指頭,宋欽宗說:“太上與朕也有此意,三人所見略同。”
朱後又說:“恕臣妾直言,青宮諸王生長膏粱,便是六哥賢德,也無唐太宗之雄才大略,要須有輔佐。官家即位二年,前後拜罷宰執有二十六人之多,其中唯二人有王佐之器,官家又不能委以全權,動輒掣肘。公卿大夫禦敵無方,卻傾陷有術,官家但責以小謹曲廉,於一時一事之成敗得失,責之過峻,叫他們又如何為時所用?如若六哥仍如官家之用人,皇宋中興,亦決然無望!”朱後平時恪守婦規,對國事從不敢深言,然而到此已不吐不快。古代計年與西方人不同,朱後所說的二年,按現代的標準,正好近一週年。
宋欽宗明白朱後所說的兩人是誰,他說:“朕不聽種師道之計,貶黜李綱,亦深自後悔。若李綱在政府,朕又能委以全權,何至有今日!然而虜人索取李綱,督責甚急,恐朕亦不能保全他。”朱後說:“此事官家不必過慮,臣妾料李綱自有應變之才。臣妾所憂者,官家雖上降表,而虜人仍不肯放過官家,亦不肯放過青宮諸王。虜人追索九哥,亦可見其用心。”宋欽宗說:“但願割地兩河之後,大宋社稷從此便否極泰來。朕一俟虜人退兵,便與太上商議,傳位於六哥。”
一五、盡忠報國
再說嶽飛一行自平定軍突圍,直至十一月,方才歷盡艱辛,回到湯陰。湯陰有一條北通相州,南抵開封的官道。王貴和徐慶的鄉裡在湯陰的西北,而嶽飛的鄉裡卻在東南,雙方就在官道上分手,張憲在故鄉已無親人,所以嶽飛邀他到自己家中。
今年正月,完顏兀術統兵攻打湯陰,就是沿著這條官道南下。宋時的官道兩邊往往栽種榆、柳、松、杉等樹木,還有排水溝。如今官道兩旁,卻是滿目瘡痍,樹木多被砍伐或燒焦,良田沃土大多荒蕪,頹垣敗屋少有炊煙,甚至有些屍骨也未掩埋。面對此情此景,豈但是大人,就是嶽雲,年齡雖小,也心境沉重,不再說笑。嶽飛等五人未到縣城,就離開官道,折向東南。
永和鄉孝悌裡遠離官道,表面上還不易看出兵燹的痕跡。嶽雲遠遠見到家門前的一株大棗樹,就在馬背上喊叫起來:“爹爹、媽媽,你們可見到我家底大棗樹否?”嶽飛和張憲還是一人騎一馬,牽一馬,他指著這棵樹對張憲說:“回想我幼時,最喜攀樹。樹上結棗時,便攀樹撲棗,奉獻父母,我弟又最喜吃棗。離鄉已有三年,音問不通,但不知他們經歷兵禍,尚安好否?”張憲勸慰說:“虜人雖破得湯陰,似未到此處殺掠,令堂與令弟料也無妨。”
嶽飛的家是平原上的普通農居,蓬門篳戶,茅茨泥牆,但嶽飛卻在馬上驚奇地發現,如今自己家裡除了原有的朝南正房和西廂房外,又加蓋了東廂房。他們下馬後,只見土牆柴門開處,走出一位絕色女子。她上身穿直領齊膝綿襦,下身穿齊踝短裙,都用素色粗麻布,腳穿麻鞋,頂部尖翹,而在頭上和腰間各圍著一條麻帶,古代稱為首絰和腰絰,這是喪服的標誌。嶽飛不由大吃一驚,心想:“本鄉本裡,我從未見過這個女子……”裡面又走出一個少年,他見到嶽飛,就首先喊道:“阿舅,自家們煞是想殺你了!”他正是嶽飛二姐嶽銀鈴的兒子高澤民,今年十五歲。
高澤民向屋裡喊道:“五舅回家了!”於是嶽銀鈴、還有嶽翻和他的妻子芮紅奴也趕到門外。嶽飛見他們都穿素麻布綿衣,帶著首絰和腰絰,忍不住流下淚來,說:“媽媽她……”嶽翻忙說:“媽媽整日思念五哥,五哥快進屋去!”嶽飛聽得母親健在,心頭一塊千鈞重石落地,就帶著妻兒,三步並作兩步,進屋跪見姚氏。
嶽飛的父親嶽和已在五年前病故,母親姚氏今年正好六十。在嶽飛之前,她生下五男三女,卻只有嶽銀鈴一個成人。她三十七歲時生下嶽飛,四十歲時又生下嶽翻。嶽銀鈴嫁給本縣新豐鄉貽慶裡的高昌實,而高澤民也不是她的頭胎。在古代的生活和衛生條件下,嬰兒死亡率是很高的。前面所說的那個絕色女子是嶽銀鈴的小姑,名叫高芸香,今年十九歲。嶽飛去過姐夫家,但他當時見到的高芸香,還只有十歲,所以一時竟認不出來。
今年正月金軍進犯湯陰縣時,嶽翻、高昌實和高芸香的丈夫康世清都編組為保甲民兵,抗擊敵人。結果康世清當場戰死,高昌實受重傷,兩個月後逝世,唯有嶽翻逃得性命。無依無靠的嶽銀鈴只好帶著兒子和小姑投奔孃家。他們全身縞素,正是為親人守喪。
嶽飛長跪在母親面前,連連叩頭,口稱:“不孝子嶽飛拜見媽媽!”劉巧娘和嶽雲也跟著長跪叩頭。姚氏見到兒子,又悲又喜,將兒子、兒媳和孫子一一扶起,又從劉巧娘手裡抱過了尚未見過面的小孫子。嶽飛向大家介紹了張憲,彼此訴說三年間的遭遇,都不勝悲哀。
嶽翻對嶽飛說:“五哥,可記得當年與你比槍底楊再興?”嶽飛說:“記得。”嶽翻說:“此次與番人對陣,本縣保甲雖然一敗塗地,然而楊再興卻非凡了得,他匹馬單槍,沖入敵陣,竟將金人底四太子刺成重傷。”嶽飛問:“我欲再次會他,與他共殺虜人。”嶽翻說:“傳聞他已去汴京。”
高芸香在廚房料理晚飯,沒有參加大家的談話。她進入屋裡,將嶽銀鈴拉出屋外,說:“張四哥初次到此,可須去村坊買一角酒?”原來宋時南方買酒以升計,而北方以角計,一角相當於四升。嶽銀鈴說:“你未曾聽五哥言道,張四哥底渾家被虜人所害,他亦須守喪。”高芸香心頭立時激起一陣酸楚的波瀾,她也說不清楚,是為這個英俊男子哀痛,還是為自己哀痛。按當時規矩,在守喪期間,人們不得飲酒食肉,高芸香說:“我愁家中無葷腥待客,正待破幾個雞子。”岳家養了兩只母雞,但冬天産蛋不多。這個貧寒的家庭,還須積攢些雞蛋,去集市交換一些日用品。嶽銀鈴吩咐說:“便用素食即可,然而亦須做麵食待客。”
一張不大的四方素木桌,勉強擠上了連嶽雲在內的十口人。除了小米粥外,還特別準備了湯餅,麻油煎的環餅、菊花餅、梅花餅之類,做成各種各樣的形狀,香氣四溢。北方的冬季不産新鮮蔬菜,桌面上只鋪陳了八小碟乾菜和醃菜。但芮紅奴和高芸香的兩雙巧手,還是將乾菜和醃菜做得頗有滋味。張憲對醬漬榆葉連連稱好,而嶽雲最愛吃略帶甜味的醃桑椹。嶽飛知道自己的家境,自己只喝小米粥和湯餅,而將油煎麵食敬奉母親,招待張憲。
芮紅奴望著劉巧娘和高芸香說:“人稱姆姆是永和鄉底第一美人,如今看來,卻是不如高四姐。”劉巧娘向來為自己的美麗而自豪,她嫁給嶽飛後,人人稱羨“嶽五郎有豔福”。嶽飛婚後帶她去相州當佃客,帶她去平定軍軍營,又成了佃婦和營婦中的出名美人,現在聽妯娌說自己不如高芸香,不免有點妒意,但她仔細端詳了高芸香,卻也自愧不如。
高芸香不可能有貴婦中的嬌弱麗人的脂粉氣,卻有下層美女特有的俏麗。她的身材不高不矮,身段不肥不瘦,肩膀不寬不窄,腰肢不粗不細,紅潤的瓜子臉,濃密的烏發,明眸皓齒,柳葉眉,端正玲瓏的鼻子,鮮紅的嘴唇,好像是塗了胭脂一般,肌膚細膩,一雙善做農活家務的紅酥手,豐潤肥厚。她見到眾人的眼睛都注視著她,臉蛋更加羞紅。異性相吸,張憲又不免多看她幾眼。在黯淡的燈光下,反而更顯得嫵媚動人。
嶽銀鈴稱贊她的小姑說:“四姑心靈手巧,百伶百俐,不唯織得好絹,做得好針線,料理得好菜,還認得字,讀得詩。若是科場許女子就試,定不讓須眉男子。”姚氏說:“若有女子科場,高四姐須是殿試底女狀元!”聽到別人贊美,高芸香更加羞澀。嶽飛和張憲聽後都感到驚奇,當時的下層婦女,近乎是百分之百的文盲,無論是姚氏,還是其他三位女子,都是目不識丁,張憲心裡想:“我死去底渾家,另有王大哥、徐二哥底渾家,卻是一字不識。”
嶽飛忍不住說:“敢問高四姐,你可曾去冬學讀過村書?”宋時農村在冬閑的十月到十二月,或有窮書生們開設冬學,農家子弟可在那裡讀《百家姓》、《千字文》之類村書,嶽飛幼時也念過冬學,但冬學一般都只有男孩子就讀。嶽銀鈴說:“小妮子豈能去冬學。鄰裡有個極貧秀才,滿腹經綸,卻是命運乖蹇,科場屢試不中。四姑認他為義父,他潦倒一生,別無親故,臨終之時,便將幾百卷書傳授四姑。”高澤民說:“他臥病二年,姑姑侍奉湯藥,如親女一般孝順。他曾言道,得一個義女,亦是他最終底薄福。”
嶽飛文化不高,卻最尊敬有文化的人,他說:“高四姐如此有情有義,煞是難得。我日後願隨高四姐學詩學文,不知可能收容?”高芸香正待回答,芮紅奴卻搶先說:“五哥最喜讀書,你這個女書生,何不收一個男弟子,也可為自家們女流之輩揚眉吐氣。”張憲說:“我也願隨嶽五哥就學。我常在村坊酒店,留意文人墨客題詩填詞,看去卻是似懂非懂,今日方有高人就教。”高芸香說:“我有《李翰林集》與《杜工部集》,義父常言道,只消熟讀李白與杜甫底詩,便可得詩中之精。”嶽飛聽到有現成的詩集,格外興奮,說:“敢請高四姐今夜便借我一讀,有不解之處,還須請教。”嶽翻對高芸香介紹說:“五哥自幼見書便痴,見書便迷,又苦於無書,偶而借得一部書,便廢寢忘食,通宵達旦。”芮紅奴笑著說:“兩個弟子拜師,明日還須備兩份束脩,行三跪九叩底大禮!”說得眾人哈哈大笑,高芸香只是羞怯地瞪了芮紅奴一眼。
嶽翻有先見之明,考慮到哥哥回鄉,今年夏季預先蓋造了東廂房。當夜嶽飛夫妻與姚氏分住正房的東、西兩間,嶽雲同祖母很親,一定要和姚氏同床。嶽翻夫妻和張憲分住東廂房,而嶽銀鈴母子和高芸香分住西廂房。
農村冬閑,嶽飛除侍候老母外,無非是和張憲成天習武讀書。光陰荏苒,他們一住就是十多天。一天,兩位壯士騎馬找到了岳家,他們正是王貴和徐慶。雙方見面後,就在正房的廳堂敘話,劉巧娘為他們煎了散茶,倒上濃濃的四盞。宋時的散茶接近於後世的茶葉,專供下層飲用。王貴和徐慶的鄉裡接近官道,他們的親人也大多死於兵禍。徐慶開宗明義地說:“自家們曾於平定軍立誓,定須報仇雪恨。我與王大哥來此,只為與你們商議投軍殺敵底事。”投軍的事,是四人在歸鄉路上早已約定的。
嶽飛沒有立即回答,王貴和徐慶覺察到他面有難色,不免有些不快,張憲解釋說:“嶽五哥底老母身體違和,他是大孝之人,不忍離別。依我之見,不如我與你們先去從軍,嶽五哥容日後再議。”姚氏在她的臥室聽到他們的談話,就掀開粗麻門簾,進入廳堂,說:“五郎,你不須管我,從軍報國,是第一底緊切大事。”
姚氏出來說話,嶽飛只能跪在母親面前,卻又一時難以應承。自從回家以後,嶽飛的感情就一直陷入忠孝不能兩全的深沉痛苦之中。他認為,自己為了謀生,屢次離鄉背井,已是不孝,如今中原正遭慘烈的戰禍,母親又是三天兩頭有病,實在不忍心再次離開母親。但是,他的心思又不便對別人說,無論是母親和妻子,還是嶽翻和張憲,而聰明的張憲今天還是一語道破。昨夜嶽飛做了個夢,夢見姐夫,還有許多鄉親、熟人都滿身血汙,站立在面前,如泣如訴,埋怨他不守誓約,不去戰常他半夜醒來,也不敢驚醒沉睡的妻子,左思右想,卻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只好在心裡長籲短嘆。
姚氏見嶽飛不說話,就用話刺激他:“你難道貪生怕死不成!”王貴反而出面勸解說:“自家們與嶽五哥是出生入死之交,他在戰場上英雄無敵,決非貪生之徒!嶽五哥回家方十餘日,敢請嶽媽媽且容他從長計議。”姚氏用不容分辯的、斬釘截鐵的語氣說:“番人侵犯,效忠朝廷,便是大孝!你須去投軍,為你姐夫報仇!為三位好漢底妻兒報仇!為高四姐底夫君報仇!為死難鄉親報仇!”嶽飛只能在地上連連叩頭,說:“謹遵媽媽之命!”姚氏說:“你在家且住三日,便去從軍,不容延誤。家中底事,自有六郎,自有外孫,你不須管得。”聽到姚氏的吩咐,跪在地上的嶽飛不免英雄氣短,涕泗交頤。徐慶嘆道:“往時常聽嶽五哥言道,嶽媽媽雖是慈母,而教子甚嚴,今日一見,果然是深明大義!”約定了從軍的日期,王貴和徐慶就離開岳家。
嶽飛和張憲騎馬送了朋友一程,然後回家。張憲隨嶽飛回到岳家庭院,只見高芸香走到面前,招呼他出去說話。兩人來到那棵大棗樹下,高芸香羞怯地取出一個紅羅帕的小包,遞給張憲,說:“敢請張四哥收納。”張憲接到手中,開啟一看,原來是一個銀蝴蝶耳環。張憲到此已完全明白女方的心意。事實上,兩人雖然只相處十多天,彼此都已有愛慕之情,但在守喪期間,加之古時的禮法,所以都不曾有任何表露。高芸香此舉自然是十分大膽而破格的,但為著自己的終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