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發生的事情,都稀釋在渾渾噩噩的夢裡。
吳謝記得少年懇求他讀一本泛黃的童話,他們墊著枕頭低低地念,少年對裡面的內容彷彿很熟的樣子,常常在他朗誦臺詞以後流利地接上下一句,琥珀色眼珠像洗過的玻璃,既透明,又光滑。
或許是守夜的疲憊終於泛上來,他在這樣安心舒適的環境中,不知不覺睡了過去,隨即落入沉且深的空間,在似是而非的畫面裡遊走,直到紙頁的觸感從指間斷斷續續傳遞過來,有什麼按鍵被開啟,他努力撐開依舊沉重的眼皮,模模糊糊中,望見少年白皙的下頷。
他試著翻身,卻感覺有什麼東西限制在後頸,沒來得及去摸,對方又軟又輕的聲音像細成霧面的沙粒逸散在空中。
“老師醒了嗎?”
有那麼一個瞬間,吳謝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現實還是在做夢。
但在殷送開口以後,他的意識很快就回來了,被暫時遮蔽的印象全部啟用,他想起系統,想起任務,想起r.yan,以及上一個中轉站裡發生的變故。
雖然思緒亂七八糟,但梳理碎片的過程能讓人産生一種落地的實感,足以去填滿夢醒後抽離的空虛,就連壓抑在內心深處找不到根源的沉重,也尚有餘地去妥善存放。
“老師?”
少年撒嬌般撞進他懷裡,經過設計的力道看上去雖然兇猛,實際卻只像個玩偶一樣輕飄飄砸過來,並未産生絲毫突兀的痛感。
“嗯……”
男人仰頭望著天花板,眯了眯眼。
現在的光線與他之前進來時有些不同——窗簾被拉得嚴嚴實實,房間光線暗沉,微弱白光只能蟄伏在地板上,空調打低以後,暑夏酷熱完全被排除在外,實在很適合睡覺。
不知道殷送在這裡盯著他睡了多久,看這個體貼又溫柔的架勢,少年顯然並不希望他那麼快醒過來。
有個生物暖熱地抵在胸膛,像小動物一樣用毛絨絨的腦袋輕蹭著他,這種詭異的熱情與少年在人前顯現出的冷淡截然不同,吳謝卻明白是怎麼回事。
殷送患有亞斯伯格綜合徵。
亞斯伯格綜合徵雖然屬於孤獨症譜系,但這種患者對於與其它人建立聯系並不排斥,甚至充滿熱情,只是他們缺乏與他人交往的技巧,不擅於察言觀色,也不太在乎別人的感受,只會枯燥地重複自己喜歡或感興趣的事情,聽憑“經驗”或喜好說話。
不過,他現在所接觸到的殷送,似乎已經經歷過專門的心理治療,除語言和行為有些奇怪以外,其它地方並不會讓人感覺到特別不舒服,以至於到一種病態的程度——相反,他覺得這個孩子出乎意料得活潑可愛,甚至有種看到“巖訟”小時候的既視感。
正是因為這樣,這次的通關任務,他不僅無從下手,連可供拉扯的線頭也找不到。
——治癒殷送。
但面對孤獨症幾乎快被療好,無論從表面還是內裡看都與常人無異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以達到所謂的“治癒”百分百。
“老師。”少年環住他的脖頸,姿態安靜,“你身上有很好聞的味道。”
纖細手指深入對方短且黑的發,琥珀色眼瞳濾出男人的臉,殷送仰頭專注地凝視著這個人,試圖望進那汪墨色深潭。
“像下過雨的森林,像湖面的月亮,像大海上的彩虹,像筆下的一幅畫。”
醫生耐心地聽他說完,被箍住的手指動了動,慢悠悠地從兩人貼近的地方抽離出去,把壓皺的童話撫平,男人翻開其中一頁,食指準確地在紙頁間點了點。
拼音下標註的漢字,與少年方才靠在他胸口唸的一大串話完美重合,連標點符號帶出的語氣都沒差,只是配圖不同而已。
“鼠尾草與海鹽。”醫生扶住少年雙肩,把人從自己身上拉開,“這款是中性香,我常用…你喜歡聞,我很高興。”
少年獨自坐在床邊,看男人將睡皺的白大褂脫下來抖平整,忽然心裡一慌,不自覺地就撲過去拉住了對方尚未穿起的袖口,險些面朝地滑到床下,好在被對方有力的手臂及時扶住,穩穩送回安全地帶。
“少爺?”
驚魂未定的殷送直直看著面前這人,面對彷彿擁有無止境包容與溫柔的男人,他首次,有了點想要傾訴,想要分享,想要收獲什麼的慾望。
“我……畫了一些畫。”少年說,“沒有給別人看過,誰都沒有看過。”
吳謝敏銳地意識到殷送正試著跟他溝通,立刻俯身蹲在床沿,他鼓勵地看著對方,柔和地引導起來:
“那麼,少爺…是想給我看嗎?”
殷送眼睛整個亮了起來,不太流利地點了兩下頭。
“我就在這裡。”帶著鼠尾草氣息的寬大手掌拂過少年額角,醫生語氣溫柔得能掐出水來,“去拿吧。”
殷送乖覺地從床上跳下來,在書桌櫃裡快速翻找,最終像決定什麼大事般,將整疊白紙小心攏在一起,抱著它們回到男人面前,低聲說:
“老師,你不要笑。”
“如果少爺畫得好。”眼尖地瞥見藏於少年懷中的色彩,醫生說,“我為什麼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