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霜2)
劍廬裡的熱浪還在滾。
那熱氣好似燙到了白霓裳面龐上來,灼得她掉了一層發白麵皮,露出底下惱怒錯愕的紅。
她頗有耐心地審視自己最得意的徒子,一盞茶看不透,就再審一柱香,一柱香不夠,便再來一盞茶。
末了,白霓裳幾乎瞪得眼眶發酸,可師徒二人誰的姿勢都沒有變,皆平靜地沉默著,四目久久對視。
“你的選擇就是——放棄?”白霓裳難以置信地問。
“並非‘放棄’,”程芙糾正道,“而是‘重新選擇’。”
十幾年的心血啊,白霓裳為程芙操了多少心,難道都要付諸東流了?為自己嘆惋過後,白霓裳又問:“你是糊塗的,還是清醒的?”
“清醒的。”程芙堅定地顫了顫眼眸,一字字道,“我從來不喜歡練劍,也不渴望勝過誰。我練劍,是因為我長在澄意山莊;我和師妹比了十幾年,是因為無緣拜入周莊主門下,不服氣,有執念。”
此言一出,白霓裳再沒有疑問了。
再多的糾纏都只是徒勞,程芙劍心已無,再難重鑄,或者說她從來都未有過劍心,只不過在今日,她終於看清了她有的是什麼心。
——很空曠,卻很無暇,漂流到何處都無妨,因為總會將水涉過,她可以用這可心納下許多的可能。
若說不遺憾,當然是假話,白霓裳握住徒女的手腕,微微用力:“奔完喪,你要回來。不能說‘不回’。”
程芙面露歉意,感受著白霓裳的力道:“方才已經說過‘不回’。”
她的蜉蝣劍還放在空桌上,陪她一同經受熱氣的炙烤,摸一摸,燙手得很,拔出一看,光亮銳利。
此刻陽光斜著入了劍廬,照得蜉蝣劍刺眼炫目,不可直視。
“你不要師娘了嗎?”白霓裳是個不大內斂的人,言語間已有囁嚅之意,“你是我帶大的。”
十幾年來,程芙早像她的女兒,所以她理解女兒的“重新選擇”,卻不接受女兒一去不回。
“也許……還會回來吧。”
程芙心裡亦不是滋味,只是她與白霓裳不同,她的眼淚是往腹中流的。
程芙與阿公感情不深,因為走丟太早,幼時的記憶零零散散,認回親人後在家的時間也太少,來不及培養感情。
她確實為阿公的死難過,但眼淚是為自己和即將分別的親友而流。
這一日,程芙始終在劍廬裡坐,連午飯也都沒有吃。
她還有幾柄兵器沒有鑄完,必得收尾了才能啟程,總之她的錘子下一不能有次品,二不能有半成品,三不能有答應了卻不鑄的。
已是黃昏,程芙覺得時候差不多了,便往鍛造爐裡添了些炭,將火燒得更旺。能吞天噬地似的火苗騰空而起,卻被制約於鍛造爐腹中,不能肆意張狂。
程芙拾起蜉蝣劍,暗嘆道,真是一柄好劍啊。
雖非她此生鑄過最好的一柄劍,卻凝聚著兩個月茶飯不思的心血。
現在,蜉蝣已經沒有用了。
它活過,在主人掌中開過劍花、比過月華,如今自該結束短短的一生,投入它出生的地方去。
程芙定了神,陡然松開手。
“你瘋了——!”
忽聞一聲怒罵自身後響起,程芙匆匆回頭,便瞧見裴雁晚瞠目結舌地奔過來,竟天真地想要救回蜉蝣劍,她連忙抱著師妹的腰往後攔,道:“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