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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

“我讓他們不要再來醫院,他們聽了倒是高興,覺得少了很多麻煩事。我沒敢再去看你,每天都待在病房,拒絕出門。想不到在出院前夕,我竟然接到了吳大川老婆打來的電話。她約我出來見面,說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見面之後,她情緒特別高昂,興奮得有點嚇人。她拿出一個筆記本,上面洋洋灑灑寫了十幾頁字,全部都是她去打聽來的,關於萬靈鎮的傳說。”

李千航看向鄒意,眼神中盡是悲哀,“她篤定地告訴我,石碑仁慈,允許人們一命換一命,去救回自己心愛的人。我當然是不信的,也勸過她,可是沒有用。她還問我,‘你女朋友不是也死在車禍裡了嗎,難道你不想救她回來?’

鄒意插話道:“李千航,你……”

“那個時候我只是想著,我活著如同行屍走肉,可如果是鄒意,即便要背負朋友逝去的痛苦,至少還有能夠安慰她的家人。所以我瞞著家裡,偷偷跟吳大川的老婆一起去了萬靈鎮。一路上,我想了好多事情。我甚至想過,她說的都是假的,她只是覺得害死吳大川的是我們幾個,所以要把我這個僥幸逃過一劫的兇手送下去陪他。經過出事的那個路段,我滿腦子都是期待,期待她把車朝著湖裡開過去,讓我該怎麼死就怎麼死。”

但吳大川的老婆是真的相信了萬靈鎮的傳說。當他們來到石碑前,她幾乎是瘋狂地撫摸著石碑,過於虔誠地雙膝下跪,把額頭靠了上去。她沒有開口說話,但李千航能從她的表情裡感覺到她正在回憶,從她跟吳大川的相識相知,到短暫又美好的相愛相守。也許還有中途那些煩人的爭執,和爭執後的道歉和解。

“其實他以前接單子沒那麼勤快的。”女人再度睜開眼睛,是淚水止不住地在瘋狂外湧,“是因為我查出病來,開始吃進口藥,家裡的錢像水龍頭壞了,不但花得快,而且只見少,不見多。你知道嗎,那天早晨出發之前,我還開玩笑跟他說,既然去萬靈鎮了,就幫我求個健康平安……”

李千航蹲跪到石碑前,看著石碑上鮮紅的文字,腦袋裡是趙詩雲曾經跟她講過的那個故事。在吳大川老婆蒐集的資料裡,也有類似的事件。但因為當地人忌諱頗深,根本沒人敢拿來炒作,外邊的人瞭解的自然也少,雖然頗有些市場,卻始終沒有發散開來。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勸勸面前這個女人,要是吳大川真的如她所言,跟她伉儷情深,那麼換回吳大川以後,他又要如何面對以這樣的方式失去妻子這件事情?

“想到這件事的那一瞬間,我內心的貪婪開始蠢蠢欲動。我不在乎用我的性命去換回鄒意,可是這一來一去,我跟鄒意還是永遠分開了。我想到這一點,突然有些意難平。”

蘇堯聽見鄒意略顯失望地嘆了一口氣。但李千航沒有因為這個插曲停下講述。

就是那麼短短一瞬間的猶豫後,李千航感覺自己好像被魘住了。他痛苦地甩頭,想要從茫然的狀態中抽身,可是周圍的景色變得模糊難辨,耳邊又傳來若無似有的聲音。

他聽見吳大川和他妻子在交談。男人難以置信地哀嚎對應著女人願望成真的後的哭喊。吳大川一遍又一遍地懇求他的妻子,不要做這種愚蠢的事情。可那女人也同樣不斷地重複訴說著自己病症的痛苦,和病症背後,這個普通家庭難以承受的開銷。

兩個人不知道爭論了多久,久到李千航痛苦地想要跑開。這時,他的眼前出現了那些曾經是他的避難所一般的場景,走馬燈似的流轉在眼前。安靜的自習室,深夜的籃球賽,熄燈後的宿舍,歡笑環繞的教室……他以為畢業後,這一切還能在大學延續,可現在的他,卻連回憶的勇氣都失去了。

“李千航,你在幹什麼,你不是來換我走的嗎?”鄒意站在講臺前,穿著粉藍色的毛衣,手持裝飾著絨球的話筒,廉價話筒的雜音影響不了她嗓音的甜美,可她的表情,卻幽怨得讓李千航心碎。

“是,我是來換你回去的,鄒意,你快回去吧,我留在這裡。我在那邊已經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李千航一往前,鄒意就往後退,短短幾步的距離怎麼也夠不到,鄒意看他的眼神絲毫沒有信任。

“沒有什麼可留戀的?那我呢?原來我也不值得你留戀?你讓我一個人回去,一輩子記得你為我而死,一輩子都忘不了你嗎?我還能擁有我的生活,還能重新來過嗎?”鄒意手裡的話筒掉到地上,卻沒有碎裂開來,而是濺起了水花。李千航低頭,看到鄒意腳下是緩緩上湧的湖水,轉眼之間已經淹沒到了她的小腿。

“鄒意,別怕,我來救你……”李千航想要往前走,左腿卻傳來鑽心的疼痛,他摔倒在地,險些被水搶到,伸手去摸,才想起來自己的腿已經在車禍裡摔斷了。

鄒意沉入水裡,留下一聲痛苦地哭喊,李千航掙紮著往前想要去撈她,卻只摸到冰涼的地板。“鄒意!鄒意!你回來,你回來!”

“別怕,李千航,鄒意會回來的,還有一個辦法,你忘了嗎?”

李千航抬起頭,看到裴印蕭正蹲在他身側,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他像抓住求生的稻草般,死死摳住裴印蕭的衣袖,“老裴,救救她,你救救她。你告訴我,是什麼辦法?還有什麼辦法?”

“還有蘇堯啊。”裴印蕭大笑起來,仿若惡魔一般蠱惑著李千航,“你拿蘇堯去換鄒意。這樣你和鄒意不用分開,我和蘇堯也能永遠在一起了。”

李千航放開裴印蕭,像是觸了電般迅速。他撥浪鼓一樣地搖著頭,“你在說什麼呢,蘇堯還活著,他還活著,我怎麼能拿活人去換鄒意呢?”

“怎麼不行,你不就是活人嗎?你不是準備自己去換鄒意嗎?”裴印蕭抬手指向另一個方向,“你把我害死了,害得我們兩個再也見不到面了。你問問蘇堯,他恨不恨你,你再問問,他還想不想活?”

“老李。”蘇堯的聲音傳到李千航的耳朵裡,李千航環視四周,發現自己回到了蘇堯的病房,背後不再是教室後的黑板,而是那張他再也沒敢靠近過的病床。

“老李,裴印蕭呢?裴印蕭到哪裡去了?”蘇堯還插著呼吸機就坐了起來,面容憔悴,形同枯槁。他覺得插管礙事,直接伸手去拔,拔出管子的同時,蘇堯開始嘔出帶著淤泥和雜草的水來。

李千航被那種味道燻得跟著吐了起來,“沒…呃…了,老裴他沒了……”

蘇堯抬起頭,受了極大的刺激,連耳鼻也開始往外湧著那腥臭的湖水,“他沒了!是你把他害死了!都是你的錯!鄒意也是你害死的!他們都死了,我為什麼還活著?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對,快來吧。”李千航再次回頭,看到梁一衡、趙詩雲和王尹夏三個人並排站著,正沖著病床上的蘇堯招手,嘴裡反複唸叨著“來呀”、“來吧”。

蘇堯走下床,看也不看地上的李千航,徑直朝那邊走過去。李千航伸出手去拉蘇堯的胳膊,蘇堯甩開他,惡狠狠地蹬了過去,“別碰我!你這個殺人兇手!你害死那麼多人,還要攔著我去找他,你安的什麼心?”

李千航緊貼著床尾,整個人改為跪姿,雙手撐地,汗水和淚水混雜在一起,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哭了起來。“我不是殺人兇手,我沒有殺人……是意外,那是意外……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我償命,我殺人償命……”

“問問你自己,你是不是希望蘇堯去死,鄒意活過來?否則你為什麼到現在還在糾結,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死去?”有什麼人在李千航耳邊低喃,試著瓦解他內心深處最後一道防線,那是個陌生的聲音,渾厚又割裂,分散又集中,那不是一個人的聲音,那是千千萬萬個人在同時開口。

“問問你自己,你真的把他當做你最好的朋友嗎?你一直害怕他看不起你,一直覺得他隨時可以交到其他朋友。不是他喜歡跟你一起,是你一直纏著他。”李千航抬起頭來,想要把視線聚焦在石碑上,可那石碑上的字,明明還只有巴掌大小,他卻找不到石碑的邊緣了。好像那塊石碑才是整個世界,整個世界只剩下一塊石碑。

“問問你自己,你對他是羨慕,還是嫉妒?要是你生在一個那麼好的家庭,你也會變成一個那麼好的人。自信,樂觀,討人喜歡,你不需要在他身後被他護著,你也可以去護著別人。他死了,你可以變成他,你可以取代他,你可以做得比他更好。”

石碑上鮮紅的字跡彷彿有了生命,像人類的五官一般扭曲起來,它笑了。李千航雙眼赤紅,迷失自我地伸手觸上了石碑,“我可以做得更好。蘇堯,幫幫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