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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

在那個霧氣漸沉的晚上,沒有人看到阿斯普洛斯。他漂浮在水面,僅靠手臂不規律的滑動緩慢前行。愛琴海域的冬天免不了陰潤潮濕,這個衣衫單薄的男人用半面身體承接雨點,渾濁的濕發貼在他臉上,脖頸上,肩上,彷彿大團大團的海藻。很快他靠了岸,在泥地裡艱難地前行。雨停了,月亮破雲而出,周圍的一切都在月光下蒸發,阿斯普洛斯貪婪地伸出手,他迫使它們擠在一起,像在壓縮一團稀薄的空氣。他將它們擁抱入懷,與自己的骨骼一同生長,這就是他汲取知識的方式。

“梅菲斯特。”阿斯默唸道。他正踏在返回雅典的小道上,懷揣著狂喜,那是一種近似於盜取天火的壯烈情緒。今夜他是阿斯普洛斯,而這座偉大的城市即將見證自己的全部構想。

阿斯普洛斯的足跡從最初的雅典法院開始。當所有人都僅僅把他當作不足掛齒的藏書管理員,他距離成功也就只有一步之遙。

賽奇。他在來到雅典的第一天就這樣稱呼老法官。我知道你想幹什麼,法院正在丟掉昔日的榮光,你所謂的濟世願望也很難有實現的一天,但一切也還來得及;你們手上仍然握有可以被呼叫的大量資源,完全能加入到新世界的搭建中。賽奇,你我賭一次——用未來的命運,用世界的命運……

高臺上的白發老者沒有立刻給出回應,他思索了一會。是的,阿斯,我與白禮都預見到一場革命,那時世界就像一張大網,無數個節點分佈其上,沒有中心,沒有威權,所有人都是自己的所有品……只是這場變革來得那樣迅速,而我和白禮相比起來又活得太長,來不及對可能的後果做出一點防範。我們不想與你打賭。這個世界太大,每個人能改變的範圍有限,如果你把自己當作能操縱萬物的神靈,到最後你會比今天更加絕望。

我不會絕望,永遠不會。阿斯說道。盡管遭到拒絕,在他臉上仍然看不到失望。他轉身準備離開。

阿斯普洛斯。賽奇叫住了他,眼前人堅定的態度讓自己覺得不妨一試。你希望做到什麼樣的地步?他問道。

那個深藍長發的青年還保持著背對法官的姿勢,他在等待對方鬆口的一刻,像是已經靜候了許多個世紀。直到年老的法官拍打起火紅法袍上的灰塵,告訴他雅典的藏書樓握有至今能記錄到的全部資料,而他可以參與雅典智庫的設計。

阿斯點了點頭,從那一刻起,他如獲新生。

你知道嗎,賽奇。此時的阿斯拖著濕透的身體,最後一次敲開法院大門。你希望改變知識的共享方式,讓世界重新為人把握,這很好;但遺憾的是你和白禮都不願意懂我。後通訊時代的資訊發展已經很難被單一的人類智慧所把握,人們能想到的應對方式是把知識技能繼續細分,學科的概念不複存在,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技術塊壘。我憎惡這樣的塊壘。

阿斯普洛斯不是第一個試圖用公共事業滿足私心的人,但他一定會是最後一個。當舊世界叱吒風雲的法官兄弟執行起大神識系統,從此再也不存在能被人為操控的公眾。阿斯普洛斯為它擔任總工程師,組建了以自己為名的團隊,專案的負責人還包括頂級設計師哈斯加特與伊利亞斯,而後者乃是希緒弗斯的兄長。

我們給它取個名字——柯羅洛斯,神識庫。伊利亞斯建議道。

——它有意識嗎?哈斯加特問。

——當然沒有;但也不能說完全沒有。支撐它的是一套不同於我們的神經活動,不妨認為那就是意識,只是我們於情於理都很難接受。

推行神識庫的計劃並沒有遇到多少障礙。人們雖然學會了抵抗任何可能出現的權威,卻不代表他們拒絕享受便利,柯羅洛斯的迷惑性正在於它背後沒有具體的威權實施者。神識時代給無憂無慮的享樂生活提供了無限可能,也似乎足以遮蔽一切痛苦。

阿斯普洛斯從來不是個甘於默默付出的人。他原本打算將這樣一個龐大的意識庫為己所用,集合了無盡演算法的柯羅洛斯大系統比以往任何機器都高效,往淺處說,他指揮眾人打造出了一架臺包羅萬千的巨型計算機,足以顛覆社會現有的執行方式,這種情況下他無法做到不為自己謀私。他找來先前的合夥人,告訴他們應該在柯羅洛斯之外再加上一層監管體系,而體系的維護者正是法官。

然而沒多久伊利亞斯就為他帶來了災難性的結論。阿斯。他說道。神識庫的演算法仍然會遵循量子原理,它不能精確克隆每一個粒子,只能退而求其次,模擬出事件的機率,這意味著必定會出現多個體系,而人們將無法進行分辨。總有一天柯羅洛斯裡的資訊交流速度會超出我們所有人的想象,沒人能瞭解它到底會指向什麼,我想你應該很清楚這點。

你都明白,可你依然把我們帶進了沼澤。哈斯加特早年在戰場上失去了一隻眼睛,而他仍舊保留了赤子之心,以及一副與之相應的魁梧身材。

聽著。阿斯說道。你們不需要埋怨我,加入到這項工程來就意味著你們預先對此贊許,神識庫的確能帶來想不到的好處,這跟你我作何打算都不相關。你的眼睛——阿斯指了指哈斯加特——應該找到一個債主,這個債主不是射傷它的人,而是做出戰爭決斷、最後把你送上前線的雙方組織,要是早一點普及柯羅洛斯,你至少還能保有良好的視力,把自己的才能用到更值得的地方。況且我不是沒有準備,雅柏菲卡來找過我,他請我以創始人身份做一個擔保,萬一他發生了意外,我會推舉米諾斯成為新一任法官。

——所以你打算讓他再推舉你做法官?

是他們。阿斯說。雅柏菲卡,再加上一個米諾斯。

這個盜火者遠比他神話中的前輩自私,因此燃燒在人間的純淨火焰不能照清他的面貌,從他心裡誕生了一個影子,他想那個影子可以叫做德弗特洛斯。

但伊利亞斯永遠充當著那個擊碎阿斯夢想的人。——雅柏菲卡死了。他在阿斯誇下海口後的第四天,為對方帶來瞭如上的訊息。

阿斯當然也料到自己有插不上手的可能,但沒想到事情發展得這樣快,甚至來不及讓他成為法官。伊利亞斯在事發同時監測到了神識庫的異動,像是系統對遇刺案採取了保護手段。這樣,雖然米諾斯還是順利得到了任職,但舉薦通道在不久後就被關閉,阿斯普洛斯躋身法官的計劃破滅了,他把希望都寄託在另外的世界上,最終將自己瓦解成了一堆資料。

我應該帶著清醒的意識參與世界間的轉換。他想。夜裡他是阿斯普洛斯,盜火者,野心家,要挾賽奇法官的罪犯;而白天他是德弗特洛斯,他將自己分成了光與影,頂著那個不存在的兄弟去柯羅洛斯世界充當一個影子。他伺機而動,一次次試圖修正脫韁的系統,在必要的時候跳出來引導局勢。

相比起來米諾斯沒那麼好命,他被動接受著阿斯的指示,重複壓榨著戀人的可用價值。有一天,這個人終於厭倦了,他找到雅柏菲卡在某個不知名世界的重生體,無視法官準則和由此可能導致的後果,告訴了對方真相。那個年輕人,姑且叫他a,數天前被米諾斯強行逮捕,彼時正無比焦慮,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終於爆發了。

你以為我是誰?我不是你任何形式上的試驗品。a說道。像a那樣在短短幾天內經歷如此多變故的人,接下來無論發生什麼都應該處變不驚;可米諾斯的結論還是給他造成了不小的沖擊,他開始思考起另一層面的問題,例如自己存在的意義。a顯然不只是雅柏菲卡的複製品,但也絕不能說就是雅柏菲卡本人;他不會像雅典居民那樣帶著確定的身份輪回轉世,也做不到讓自己徹底消失。他索性拋開最後一點顧忌,質問米諾斯為什麼不早把一切告訴自己。

很顯然,你並不沉迷於我蒙在鼓裡的樣子。a試圖從米諾斯的眼睛裡確認答案。——再說,大同小異的事重複了上百次以後,新鮮感早就散得一幹二淨了。

這樣實話實說或許對米諾斯有一點殘酷,a所得到的無數次生命事實上不過是基於對另一個人的無數次否定,每一次米諾斯嘗試著在核心裡重建雅柏菲卡的資料,都會以被a擾亂而告終;而要讓a獲取與卡伊洛斯的續約,吸收那個人的殘餘資料又是一場必然的獻祭。

這後果米諾斯始料未及,一開始他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把雅柏菲卡帶回人世,而魔山則以實際作用告訴他,正是因為他的行為,致使對方從歷史軌跡裡被徹底抹去。要麼滾動巨石,要麼完全失去,他別無選擇,像被迫接過天穹的赫拉克勒斯,除了期盼阿特拉斯的迴心轉意外只能僵立在那裡,和自己憎惡的命運牢牢鎖定。

如同新鮮感也有時效一樣,不斷重現的挫敗感同樣會讓人趨於麻木。米諾斯是個善於演戲的人,他會隱藏起自己的厭倦,然後揣起雙手,擺出一副興味盎然的姿態。然而事情總有到頭的時候,他和所有人一樣不過是凡夫俗子,一定會在自己難以跨越的天塹面前望之興嘆。

a料想得沒錯。很快米諾斯就放棄了偽裝,他埋下頭,把自己投進陰影裡。另一個故事是——他的音調已經不帶任何感情——埃拉克裡翁會為你指引正確的方向,把你從原本渾蒙不清的扭結中抽離出來,因此你能感受到其他人無法察覺的時間悖論。意識到這一點後我想過把法識體系擴充套件到旁人身上,至少要保證覆蓋自己的轄區。可我成功過嗎?——從來也沒有。要與核心建立起牢固的聯結必須讓他們先脫離柯羅洛斯,幾乎所有的法官都反對我這麼做。如你所見,他們懼怕未知,神識庫已經成為了我們時代的基礎,大規模對它進行改動不啻最劇烈的革命,何況我根本沒法維持那樣龐大的人群。你的情況只是極其個別的特例,死在神識時代前,有罪可定,以否決自己存在的歷史為代價……以及,我樂意為此耗費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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