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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夜

我想寫出雅柏菲卡全部的故事。這不單是出於對他的同情與好奇,或者米諾斯提到他時詭異的態度,也因為我留在這裡實在無事可做。碧亞克顯然沒聽說過這個名字,要從米諾斯嘴裡拿到線索更不容易——他在那以後就丟下我去了前廳,一直待到我們出發。

早上我拒絕進食,同時再一次抗議自己得到的不公正待遇;我拒絕前往米諾斯口中的魔山,然而於事無補,我被足足綁了三圈,塞進一艘船裡。黃昏時分,我們抵達了魔山。

雖然口頭上人人都這樣稱呼它,但嚴格說那並不止是一座山,你可以叫它克裡特島,米諾陶諾斯神跡,……什麼都行,它是一座真正的迷宮。這座大島四面環海,最外圍是骨牌一樣排開的暖灰色房屋,九條幹道朝內鋪設,一直連線到魔山中央的主會場,在那裡依岩石佇立著龐大的建築群,白柱金頂,一經入夜便燈火輝煌。我第一次得知那是米諾斯轄下的社交場所,彙集各方名流,每位新晉大法官也將在此處得到任命;不止如此,克諾索斯宮殿——它的正式名稱——擁有這個世界上最頂級的防護系統,它們深深紮進身後的山石,源源不斷向外放出輻射,為整個克裡特築起一道半圓形屏障。站在島的邊沿遠遠回望,瑩藍的山體宛如魔魅,讓外界永遠不能窺探到內中的隱秘。

魔山,他們說這個詞的時候,往往會在結尾加上一點顫音,造成奇妙的眩暈感,好像真的有種摸不清的靈力在四下蔓延。晚上克諾索斯敞開大門,廣迎八方賓客,琉璃美酒交映,供人徹夜歡歌;一到天明,人們卸去盛裝,換上常服,肩頭搭著蔫掉的花朵乘船離去,對魔山的存在守口如瓶。

但幾乎沒有人能踏進它真正的核心。藏在克諾索斯背後的埃拉克裡翁山才是克裡特的中心,狹窄的通道與宮殿恢宏的正門形成強烈對比——這個入口只接受正式大法官,以及所有被法官定過罪的犯人。

毫無疑問,我是島上目前除法官以外唯一有資格訪問這座石制監獄的人。在得知這一點後,我渾身湧上一股無力的諷刺感。我問米諾斯我到底被定了什麼罪。

“你不需要了解罪名。你僅僅要知道的是,現在你的身份是我的犯人,——知道這一點,這一點就足夠了。”米諾斯自從登島後便心情暢快,相比待在法院,這裡更像能讓他大展身手的絕佳場所。

長時間空腹乘船讓我的胃極度不舒服,我捂住嘴抵在石牆上,而米諾斯的回答加重了我的不適。只要你被法官判定為有罪,即便沒有經過認罪流程也能進入魔山核心,正因為此等鬆散的管理機制,才助長瞭如米諾斯一般的人的囂張氣焰。

但讓我意外的是,他允許我參加今天晚上的集會。

“這個集會很重要。”他這樣表示;又告訴我晚宴有豐厚的大餐,能讓我把白天缺的一次性吃回來。

“不要試圖攪亂會場,也不要盤算著用神識庫給其他人報信。”在最後米諾斯特意提醒我,露出小半顆潔白的虎牙,“因為魔山,是一座與外部徹徹底底隔絕的孤島。”

***

接下來的故事是一位名叫卡路迪亞的年輕人告訴我的。

每個片區通常來說只會有一位大法官,除了提取轄區內的資訊,他們還得防止惡意資料侵入——神識庫需要時時更新,多一個人管理也意味著多一分紊亂;但有時候也可能出現例外,比方說眼前這一次。

雅典的大法官賽奇有個孿生哥哥,當初本來是由這個作為兄長的白禮任職的,但出了點突發事故,有人想要刺殺法官。那時法院體系遠不如現在完善,利用容貌的相同來上足保險,才出現了兄弟二人共同執法的情況。前不久賽奇去世,按規定該由神識庫選出的準法官填充空缺,如此一來白禮的執掌便失去了意義。今晚上的集會不單為迎接新法官,大家正在討論是把白禮的許可權移交給其他人,還是回收掉這份多餘的聯結。

卡路迪亞說話的時候雙手趴在入口樓梯的欄杆上,高高地朝下俯視;我走上去想打個招呼,卻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和他錯開,——我們之間還隔了層過道。

這是一架精妙絕倫的雙層旋梯,相互平行的兩條走廊盤曲而上,造成它們連在一起錯覺;雪白天頂下暖黃的燈光裝點樓梯四壁,像兩道交纏在瓷盤裡的濃濃的蜜。建築師使的詭計。

“有趣的設計,不是嗎?”他笑起來晴朗而純粹,似乎是因為看見又一個新來客被騙,顯得極為開心;然後他往下走幾步,主動伸出手,隔著底下的旋梯與我握了握。為了夠得著他,我踮起腳,努力向他攀升,姿勢頗是狼狽。

很快我就明白了米諾斯那句話的意思。

在卡路迪亞周圍我感覺不到任何資訊場。米諾斯的遮蔽還在對我起著作用,但其他人的聯結不至於也遭到切割。我抿掉唇上的死皮,對他簡短地道了聲謝。我不可能在不瞭解對方底細的情況下敘述我的遭遇,一入魔山,舊有的聯結失去作用,從神識體系剝離的人再也做不到心有靈犀,他們散落成為無數孤島。

我隨他走進頂樓大廳,那裡早早聚集起一大批人,我能勉強認出幾個熟面孔,米諾斯不在他們中間。沒有慣常情況下的長篇致辭,副官路尼很懂事地先保證賓客的食慾,金邊果盤滿綴葡萄,片片螺肉鮮奶般瑩白,侍者來往席間,幾滴橄欖汁就激發出烤肉的全部香氣。我的心髒驟停,饑餓混合著昨天的屈辱瘋狂發酵——去他的禮貌。我就近找個位子坐下,拾起塊羊排塞進嘴裡,過度的滿足險些讓我嘔吐。

一切別無異樣,乳酪在酥餅間化開,冰塊在高腳杯裡碰撞,卡路迪亞快速穿梭著,在向侍者抗議今天的晚餐:“……先生,第五次了,馬尼戈特說他不吃螃蟹……”他一面敲擊自己的指甲,就像敲打煮熟的蟹殼。——螃蟹,擺在我面前的永遠只有螃蟹。我幾乎能聽見那個倒黴的家夥這樣抱怨。

然而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嘈雜的喧鬧替換成了一種聲音。

希緒弗斯。希緒弗斯。

人們按抑激動,盡管談論的內容各不相同,這個詞卻反反複複在對話中出現。

看來這是今晚的焦點,繼任的雅典大法官。

英俊的金發青年賣力地擠上前臺,“抱歉,請讓一讓,抱歉。”他一路低聲說著,不太熟練地閃避旁人,那反而讓他看上去儀態翩翩;同時人群四下撥開,盡可能為他留出條通道。看來不是所有法官都像米諾斯那樣狂妄到難以溝通,一股信賴感油然而生,我決定找個機會到他跟前為自己鳴冤。

二十九歲的希緒弗斯在雅典主事多年,是賽奇跟前最受倚重的年輕一輩才俊,眾人對這個結果早不意外。問題是如何處理白禮的法官許可權——他幾乎在賽奇去世當天就提出了卸任申請。如果希緒弗斯能在上任第一天就將此事妥善解決,那麼他今後的威望無疑將提得更高。

希緒弗斯不是一個拘泥形式的人,他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帶動氣氛。他告訴我們賽奇法官留下了幾道重要的私人遺命,依照慣例將在三天後開啟,“……在此之前,我認為任何輕舉妄動都是不合時宜的。克諾索斯宮並不是裁決之所,讓我們暫時把此事往後放放,看誰能拿到今晚的魯格尼斯玫瑰。”

底下爆出一陣騷動,很快就把白禮留下的難題拋之腦後。

“‘魯格尼斯玫瑰’,就像是‘阿芙洛狄忒之吻’一類的東西,輕浮而豔情,克諾索斯之夜的常備活動。”卡路迪亞再次為我充當瞭解說,眼裡盡是玩世不恭的神色,“但他們偏偏喜歡這個,也許是魔山裡留不下記錄,所以格外放肆,——誰料得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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