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著油燈微弱的光芒,我閱覽了一卷《春秋》。 孔丘用筆之精,讓我驚歎萬分。書中僅記錄死亡,便有“弒”、“殺”、“薨”、“卒”等不同字眼。初看時不在意,越往後看卻發現書上句句有深意,字字含褒貶。一卷史書寫成這樣,難怪要累死幫他修書的顏回。
《春秋》之後,我又翻閱了其他幾卷書簡。卜商夢中醒來,見我秉燭夜讀便也靠了上來。
我們靜靜地看書,小聲地討論,時間不知不覺地就過去了。
雞鳴之聲後,東方微露魚肚白。
床榻上,孔丘依舊熟睡。我煎好了藥湯後便倚在孔府的大門前,出神地望著眼前這一條野草夾道的黃泥小路。新一日的太陽從路的盡頭冉冉升起,一個個挎著書袋,揹著蒲席的儒生陸陸續續地出現在我的視線裡。
魯人、齊人、宋人、衛人、楚人、秦人……他們來自不同的國家,他們中有人不遠千山萬水只為了踏上眼前這條道路,走進我身邊的這扇門。
我在孔府一連住了三日,每天清晨我都會倚在門邊默默地注視著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學子。有那麼一瞬間,我好像突然明白了顏回不捨性命的執著,領悟了孔丘編著六經背後的意義。
顏回死了,在顏歆走後的那天晚上,他等不及見他年邁的夫子最後一面就匆匆地離開了人世。這幾日,冉雍、冉求幾個人都在顏家幫忙料理顏回的後事。而孔丘這裡,端木賜還在努力同他隱瞞顏回的死訊。但我卻隱約覺得,床榻上的老人早已察覺到了什麼。今日,他在喝藥的時候又一次和我提起了顏回。他說,他昨夜夢見了顏回,顏回就站在顏家的巷子口等著他。所以,他要去見他。
孔丘心意堅決便沒有人能攔得住他,端木賜百般勸說無果後,只得親自駕車送他去了顏家。
顏回年不足二十就隨侍孔丘。此後,無論孔丘受到多少人的質疑,經歷怎樣的失意落魄,他都始終堅信著孔丘的理念和理想。這一回,顏回的死會給年邁病重的孔丘帶來怎樣的衝擊,大家心裡都非常清楚。
打水、生火、煎藥,為了應付孔丘回府後可能發生的一切混亂,我像一個即將奔赴戰場計程車兵一般,守在孔府內嚴陣以待。
從正午到黃昏,太陽漸漸地西沉,爐火漸漸地熄滅。不眠不休了三日的我在與疲累幾經爭鬥後,終於趴在孔丘房中的案几上沉沉睡去了。
睡夢中,隱約有喧鬧聲從門外傳來。
我神志尚未清醒,人卻已經從案几後騰身而起:“藥湯在這裡!藥湯……”我轉頭去尋爐火上的藥罐,卻發現孔丘正拄著柺杖站在我面前。他眼眶微紅,面色憔悴,樣子卻比我想象的要好上千百倍。
“夫子你回來了。”我暗舒了一口氣從案几後走了出來。
“拾,這幾日辛苦你了。”孔丘輕移柺杖艱難地邁了一步,我趕忙接過他的柺杖,小心翼翼地攙著他在案几後坐了下來。“拾,今晚回去吧,回去休息幾日。你幾位師兄都在門口套車,讓他們捎你一程。”孔丘坐定了身子後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了一卷竹簡。
“夫子,你還好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我很好,你別擔心。回去吧,你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回家了。”孔丘一邊說一邊拿起竹籤挑了挑案几上的油燈,而後緩緩地展開了剛剛從懷中掏出的竹簡。
我看著眼前面色沉靜的老人一時有些摸不清狀況。這幾日,所有人都在擔心他去了顏家之後會不會因為哀慟過度而加重病情。可現在,他既沒有呼天搶地,也沒有捶胸頓足,若不是他眉宇間隱隱透露的悲色,我幾乎要以為,他對顏回的死無動於衷。
“夫子,你的燒剛剛退,今晚就先歇一歇吧!”我跪直了身子,飛快地瞥了一眼孔丘手上的竹簡。竹簡上的字跡端正、纖細,同我那日在顏回房中看到的一模一樣。顏歆說,顏回是在寫完最後一卷書簡後突然暈倒的。莫非,他說的竹簡就是孔丘手上的這一卷?
孔丘聚精會神地看著手中的竹簡,我在他身旁坐了一會兒,起身從爐子上捧來藥罐奉到孔丘手邊:“夫子,弟子今日新煎了一份安神的藥湯,你要不先把藥喝了吧?”
孔丘看了藥罐一眼,長嘆了一聲道:“放下吧,我待會兒會喝的。現在時候不早了,入夜後不便行走,你還是趕緊回去吧!”
“諾,弟子告退!”我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放下了藥罐。是我想太多了吧,也許人到了孔丘這樣的年紀很多事情都已經看淡了吧!
我拜別了孔丘後,一步一回地走出了孔府的大門。大門前,端木賜和冉雍等人的馬車早已不見了蹤影,黃泥道上只餘下了幾道淺淺的車轍。此刻,天色尚未全黑,青紫色的天幕上,一輪銀白色的圓月才剛剛升起,我低著頭踩著道旁的野草慢慢地朝西走去。
魯公不會出兵伐齊了,季孫肥似乎和陳恆達成了什麼交易。在孔府的三日裡,阿魚來找過我一次。他告訴我,阿素和一個手上有火燒疤痕的男人一起來了曲阜城,二人就住在季孫肥的府上。
提到手上有火燒疤痕的男人,我立馬就想到了那日在清樂坊的竹樓外見到的中年男子。清雅的江離香,繡木槿花的袖緣,莫非那日與我擦肩而過的男人就是阿素所說的晉人謀士,那個躲在背後策劃了一切陰謀的人?可他到底是誰,這次來魯國又同季孫肥說了什麼?為什麼他憑藉一人之詞就可以讓季孫肥不顧胞妹之死與陳氏握手言和?還有阿素,她是張孟談的情人,又是陳恆的親信,齊侯死後,張孟談和於安的下落,她知道嗎?無恤這幾日有派人找過她嗎?
我心裡充斥著無數的疑問,不由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