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
重燁一句話都不說,呆呆地坐在地上,低著頭,像一顆要倒的麥穗。他一個瞎子,沒法確定沈鶴亭手上有沒有所謂的證據,故而沈、姚二人說的話,他不敢相信也不敢不信。
重燁嘆息一聲:“我的妻子究竟是不是細作,鶴亭,我心裡有數,也不跟你爭辯。即便她真是細作,她也死了,我總不可能把她從土裡翻出來鞭屍,以報她‘坑害’我的仇’,況且我從未恨過海拉。
“至於遞到鄞都的密信,我敢用我的命發誓,真不是我寫的。姚遇棠,你說上邊是我的筆跡,試問,我的筆跡就一定是我寫的嗎?光錦衣衛中就有擅模仿筆跡的師傅,你們借機造了多少偽證、弄了多少樁冤案、枉殺了多少人,你姚指揮使比誰都清楚。”
沈鶴亭沉默了,鳳眼直勾勾地盯著重燁,若有所思。大半柱香燒過去,他也一言不發,如老僧入定般僵在圈椅中。
重燁為何不恨海拉?雖說不是他向鄞都告的密,但那之後重燁的反應——不尋仇、不反抗,沈鶴亭篤定告密一事跟重燁脫不了幹系。
沈鶴亭問:“海拉就是李懷玉用來離間你與蕭家的,或許那女人就是把靈機處位置告訴給鄞都的人。重燁,這些事,你早就知道吧?”
重燁抬起頭,向沈鶴亭的方向苦笑著。
“你預設了?”咔嚓一聲,沈鶴亭將手上的茶杯捏為碎片。白瓷刺進掌心裡,紮出了血,順著指尖往下流。
姚鐸訝異地望著血,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麼,但撞到沈鶴亭鬼一樣陰毒的眼神,連忙把話咽回去,把幹淨帕子放在他手邊,捏掉碎瓷片,用碎瓷片簡單擦擦桌上的水,感覺站回到沈鶴亭身後。
沈鶴亭用帕子擦手,瞪著上邊的血皺了皺眉頭,便把帕子對摺好把血跡藏起再扔到一邊,轉頭告訴姚鐸:“我沒事。”
姚鐸點點頭,頗為擔憂地望著他的背影——很少見沈鶴亭生這麼大的氣。
重燁譏誚道:“瓷杯都能捏碎,鶴亭,何至於大動肝火?你殺海拉,挖我眼睛的時候,不就知道真相了?你一點沒變,九年了,結果你心裡還是除了恨什麼都沒有,聽見你家的事就發癲。”
沈鶴亭咬牙切齒地:“你也一樣,重燁,你不也是除了恨我沒別的可幹?穿衣打扮,連你手下的蝦兵蟹將都得穿得跟我門下刺客一樣,恨我恨到要代替我,咱倆沒什麼兩樣。”
重燁笑得很輕松:“是啊,我們一模一樣,所以我們才會恨彼此入骨——人往往痛恨與自己最像的人。我是蕭家的叛徒,而你,也是把你父兄逼上死路的人。”
沈鶴亭下意識地抓緊了袖口,心就像被惡魔蠶食般痛苦——
我何嘗不是殺了爹爹、殺了哥哥們的兇手?若非多年來我如扶不上牆的爛泥,爹爹何至於對我如此牽腸掛肚,又何至於讓皇帝抓住了把柄?若非我賭氣離開中秋宴席,那起火之時,我便能與他們一起上路,何至於獨留我這麼多年深陷痛苦與孤獨?若非我遇人不淑,蕭家怎會落入皇帝的陷阱、招致滅門的災禍?
重燁單手撐著地面,指著沈鶴亭說,挑釁道:“你來殺了我,我知道你太多的秘密。一旦我將你與李懷玉的關系公之於眾,那麼他被問罪之時,也將是你問斬之日。我知道你為什麼躲在這,為什麼不敢見太後——你與李懷玉乃一丘之貉,他對梁祉、對萬民做的惡,你也有份。太後恨透了他,也會恨透了你——你們青梅竹馬情誼深厚,你多怕與她反目成仇啊。要是連最後的故人都開始恨你,鶴亭,你就跟我一樣,成了徹徹底底的罪人。”
沈鶴亭牙咬得咯咯響,三次舉起身邊的匕首又放下。他沉默地盯著重燁,似有一面照妖鏡擺在自己面前。透過重燁空洞的眼眶,他看到了李懷玉,也看到了自己。
重燁戲謔地哼笑道:“來啊,殺了我,我弓也沒了,箭也沒了,你為刀俎我為魚肉,你如何我都不反抗。快來,殺了我!給我個痛快!”
沈鶴亭眯起眼:“我怎麼會殺你呢?咱過去好歹是一家人。”
沈鶴亭心知肚明,他與重燁像在他們都是困在回憶中的人。能摧毀他們的只有對過去的愧疚,所以沈鶴亭不會殺重燁,他要重燁同他一樣,被回憶禁錮終生。
“滾啊!”重燁猛地跳起來,痛苦地大喊道,“滾!誰跟你是——我沒你們這麼絕情的家人!”
重燁慌亂無措地甩衣袖,如一隻等待被宰的羔羊,沈鶴亭眼神毒得跟饑餓的豺狗一般。他禮貌地笑了笑:“過去我有多對不起你的地方,你多擔待。誰讓你是我的義兄,理所當然得照顧不成器的弟弟。重燁,我不會殺你,我還想放你一條活路呢。”
重燁弓著背,哽咽道:“活路……你們蕭家人何時給過我活路!”
沈鶴亭冷笑:“瞧你說的,不給活路,你這九年怎麼過來的?這回啊,我是真給你一條徹徹底底的活路。重燁,只要你告訴我李懷玉現在在哪,我立刻給你白銀三千兩,讓你遠走高飛,此生衣食無憂。”
重燁愣了半晌,某一刻,他確實動心了,但立馬改口說:“不可能,這不可能!”